我好像睡得有些久。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躺在柔軟的席夢思上,穿著絲質的連體睡袍,阿黃守在一旁。
我試圖說話,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母親推開門,她到底是不忍責怪我的。走在母親身后的沈醫生穿著白色的褂子,打開醫藥箱,取出一塊小板子為我檢查了喉嚨。
“不礙事,休息幾天就好。”
沈嘉輝同白綺同齡,很小便去了美國留學,學成歸來后就回國開了間診所,島上沒有醫院,看病幾乎都是請的私人醫生。
沈嘉輝的父親與我父親私交甚好,有一段時間,母親甚至想將白綺嫁給沈嘉輝,大抵是因為這個沈嘉輝不僅品相好,人紳士又有風度,母親很是滿意,沈父沒拒絕,只是說還是要聽從‘嘉輝的意見’,后來,沈嘉輝知曉后還是禮貌的婉拒了白家提出的婚事。
母親自我回來后對我被蛇咬這件事緘口不言,期間除了白綺來看我,安靜的出奇。
我醒來好幾天,卻從沒見過梁槿。
一天,阿黃端了一碗蓮子羹,小心的放在我床頭,輕聲叫了叫我,見我沒回應,便準備離開。
我下床叫住他。
“梁阿……梁槿,梁先生,你可有見過他?”
他想了一下,“小姐說的是梁霈先生的……”
“見過。”
“他在哪兒?”
“這會兒應該已經離島了。”
“走了?”
“今天早上的船票,怕是已經走了有四個小時了。”
“小姐,小姐。”
阿黃追著我跑了三公里的路,到達碼頭時,周圍只有幾艘漁船,我向周圍的漁民打聽了今天到達的客輪,說是最后一班也已在一小時前離開。
我無比沮喪的坐在石階上。
都還沒同他道一聲謝,他大概會覺得我是個愛撒謊的孩子。
他大概再也不想見到我,所以才這樣匆匆離去的。
“小姐,該回去了。”阿黃站在我身后許久才說話。
我望著遠處的海平面,終是起了身,“走吧。”
阿黃一向不多言,他會說些國語,僅僅是幾句,平日里溝通,他常常同我講當地話。
“這是梁先生給你的。”
我迅速將目光聚集在阿黃的手中那塊晶瑩剔透的東西。
他送給我一塊圓形的玉,上面刻著一朵花,我問了家中書法先生,才知道,那個是木槿花,和梁槿是槿是同一個字。
我用繩子把玉串了起來將它掛在脖子上。
父親教導我,欠人恩情要還。
但他沒教我該怎么還。
所以,我從沒那么渴望想長大。
快些長大,或許有些事情明白的就沒那么難了。
“阿玉,阿玉,在想些什么呢?”母親見我晃神,推了推我。
我回過神,見她嘆了一聲氣,“誒,平日里也沒見得你這樣當心,你姐姐一個月后同梁家訂親,倒時我同你父親一同去廣州,大約半個月的時間,我已吩咐好蓮嫂。”
“我走后,你要多聽你姨母的話,切不可闖禍了。”
我漫不經心的應承下來。低聲問詢著,“母親,你既然不放心,能不能帶上我?我同你們一塊去。”
母親想也沒想的便拒絕了。“我還不知你心里的那些鬼心思。”
“你知道的,那梁家……”
母親打斷我,“好了,這件事情不許再提。”
“為什么不能再提?”我的聲音有些激動
“我不許你同他有瓜葛是因為他對你百害而無一利,梁家未來未必會容的下他。”
“可他畢竟救過我的命!我只是想去謝謝他。”
母親明顯不想再同我在這個問題上深談下去。
“你還小,等長大些,你就會明白了,他既救了你的命,我同你父親已表示過了感謝,其他的事,你無須擔憂。”
她的聲音中的不容拒絕讓我瞬間沒了希望。
我十二時歲總覺得時間過的太過漫長,尤其是最后這三個月,整日整日的陰雨天氣,白綺嫁去了廣州。
姨娘文琴的大女兒叫白蓮,那是個俗到不行的名字,姨娘在嫁入白家之前就結過婚,和前夫生下了一個女兒,本名杜蓮兒,本來外姓是入不了族譜的,但是姨娘文琴深得父親的喜愛,連同她的女兒杜蓮兒也一并討得父親的歡心。
尤其是杜蓮兒長得一張和姨娘相似到不行的臉,明明只有十五歲,卻是明艷漂亮的像是成熟的葡萄。
白家所有的人都夸杜蓮兒長得好看。
但唯獨祖父卻極其的討厭她,不許她走近蘭花屋半步。
祖父脾氣雖不好有時候也是固執的有些……可愛。
他雖然也不特別的喜歡我,但他也總說,“我倒覺得阿玉這小丫頭比那屋的要好看些。”
母親不屑文琴姨娘的所作所為,很快就搬離了父親的主屋,連帶著我一起,母親說這是是對父親的一種懲罰,要帶走他最是寵愛的女兒,每隔周三和周六父親才能開看望我,其余時間我都跟祖母和母親在一塊兒。
文琴姨娘很快替父親生了一個女兒,我見著的時候已經是生產完的三個月,孩子正抱在文琴姨娘的懷中喂奶,騰不出手,便招呼著我坐下。
“阿玉,許久不見又長高了。”
“父親呢?”
“他啊,在馬場呢,說是新來了幾批馬,讓你父親去瞧瞧。”
我點頭,表示要走,“姨娘先忙,我先去找父親了。”
“誒……誒,別急,阿玉,先喝口茶再去也行啊,這天燥熱的很,解解渴。”
我推脫了一下,文琴姨娘也沒強求,只是有些支支吾吾的開了口,“阿玉,能不能幫姨娘一件事?”
我微微抬頭看她,不解,“姨娘盡管說。”
“倒是沒什么,只是我剛生下了玉珠,平日里忙了不少,對蓮兒的管教有些力不從心,你若是空了能同她說說話,姨娘心里便很開心了,你倆年紀相仿,她一定會是個好姐姐。”
我開始打量這個姨娘,說話的語氣中帶著誠懇,似乎沒有半點的惡意。
我疏離的推脫,“我從小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不習慣。”
她倒也沒說什么。
我禮貌的同她告別。“文琴姨娘,我先走了。”
父親見到我很是開心,牽了條小馬駒,純黑的鬃毛還不是很長,身高剛過我的肩部,一雙眼睛烏黑發亮,確是條帥氣的馬,父親說這是要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才猛然想起再過一個月就是十三歲生日。
父親說想跟我比賽射箭,我一口應允,朝著他調皮的眨了眨眼睛,“父親要是輸給了我,可有獎勵?”
他拍了拍我的頭,“若你贏了,你想要什么我都會滿足你。”
“算話?”
“我可有騙過你?”他笑著說,“我可不一定會輸,阿玉要小心了。”
我自信滿滿,“我絕對不會輸!”
阿黃將我的弓箭取了來,我檢查了一番后,率先開始。
瞄準靶心,松開弦,每一箭幾乎都是百發百中。
父親最后還是差了一箭敗給了我。
許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一箭,是父親故意輸給我的。
我得意的朝父親眨眨眼,他眼中滿是慈愛的夸贊,“阿玉箭術又進步了不少。”
“是父親栽培的好。”
他低著頭帶著笑看我,“既然我輸了,答應你的事說到做到,阿玉想要什么?”
我想了想,于是說,“待我想想,父親先賒著,等哪天我想起來了,就告訴你。”
“好。”父親答應了,我跟著他離開馬場,父親去處理公事,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他從來不會避諱我,有時還會教我,他說,“我這幾個孩子里就屬阿玉你資質聰慧,等你成年了就來幫我吧?”
我自然是拒絕的,“我對父親的家產沒有興趣。”
“可它能保你衣食無憂,若我哪一日走了,我也安心。”
“呸呸呸,父親亂說,你還那么年輕。”我拍了拍他的嘴巴。
他一把抱起我,像兒時一樣,下巴頂著我的頭頂,他的肩膀寬厚,任由我趴在父親的肩頭,“還是阿玉最心疼我。”
“其實母親她……也很是關心你。”
父親長嘆了一聲,“你母親她,她許是巴不得我離開的。”
父親和母親之間的關系年歲越大就越是疏離了。
大約是我還不懂這種疏遠的情感,不能稱之為愛情,更談不上喜歡。
“今天母親下廚,父親也來吧,還有祖母,她總是惦記著你許久都沒去看過她了。”
他看著我期許的眼神,一口答應了下來。
過了中午,忽然又下了一陣雨,聽說祖父摔了一跤,摔得還不輕,母親急急忙忙的將我從躺椅上拖了起來,忙趕著去了蘭花屋。
祖父躺在一張梨花木的床上,床旁蚊帳撩開勾在一旁,祖父的頭用紗布包纏著,面容很是安詳,據說已經睡了一個下午,還沒有醒過來。
祖母將祖父摔倒的事情怪罪到蘇西的頭上,教訓了一番,大抵是沒有做到一個妾室該有的責任讓丈夫摔跤。
下人的鞭子一鞭一鞭的抽在蘇西的身上,曬黑的皮膚上驀然多了幾條血紅色的長痕,沒有皮開肉綻也差不多鞭鞭要命的。
蘇西沒有哭鬧爭吵,打的疼了她也只是悶哼了兩聲,旁人都不敢看,怕動了惻隱之心,祖母一向不喜歡聽別人說情,打的差不多了,就把蘇西拖到另外一個屋去。
我問母親蘇西說怎么樣?她說,大概會給她一些錢然后離開白家吧。
可祖父醒來怎么辦?他要是沒見到蘇西?
母親告訴我,“這個世界上可以有千千萬萬個蘇西,但你祖父不能沒有祖母。”
這叫羈絆。
我還想問些什么,可母親明顯已經開始不耐煩。
蘇西的命運和母親說的一樣,半死不活的被拖到白家的后院,被人丟棄在一個巷子里,給了一袋子錢,可那一袋子錢根本不夠在島上看病的,自能自生自滅,怕是兇多吉少的。
這些是阿黃告訴我的,我尋到那兒的時候,蘇西已經不見了。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住的白家是一個不近人情,冷血的地方。
我期望祖父早些醒來,他就會發現蘇西離開了。
可是祖父再也沒能醒來。
就像我再也沒能見到蘇西,沒有人會在炎熱的午后遞給我一塊白毛巾。
整個白家變得死氣沉沉的,祖父去的意外,也沒能立下遺囑,所以祖母和幾個年長的白家主事在祖父出殯后開始計算家產的事情。
大伯和我父親從暗地里的針鋒相對,變成了明面上的。
祖母這廂剛喪夫,兩個兒子又為家產爭的不可開交,一時間氣急攻心,病倒了。
我和母親守著祖母,母親為她擦臉,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又為她梳了頭,母親說是四十年前時興的發型。
四十年前的祖母,還是個年輕美麗的姑娘,她常嘆韶華易逝,人世無常,本以為這些年吃齋念佛能避免這場無謂的紛爭。
可有些東西終歸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