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鬼心中有些焦躁。
黑市是金鑄的海,而那突如其來的不安,是這海中無可尋覓的水。今天那位似乎有些不一樣,而眼前這位,反倒是無比放松,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休假。
陪著這位漫無目的走了好一會兒,槍鬼已經有幾次想要提醒這位大人,卻被對方用眼神阻止。
但時間已經非常緊迫了!
“大司馬,我們在結界里的部屬已經基本到位了,大家都在等待您的命令……”
實在無法再忍,槍鬼俯身對小孩兒講道,但話沒說完,他就覺得自己有些中氣不足了。
“知道了。”小孩兒簡單答復,卻是正眼都不瞧槍鬼一眼,手上也是在不停搗弄一個女商人賣的玉絲蠶衣。
“大……”
“陛下這次是要我們做什么?”不等槍鬼說第二個字,小孩就問道。
你他媽的到底想干什么?
聽到這疑問的語氣,槍鬼不由在心中怒罵,可他還是好好想了一下,說:
“讓我們抓住張萬玉。您作為這次行動的主導,我來協助您。”
“不止我們,天河對面,也有內廷的人。所以你不要急,他跑不掉的,”小孩兒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那個女人呢?”
“陛下沒提……她的命運取決于我們的臨場處理。”槍鬼補充道。
“呵呵………”小孩兒眼神閃爍,“那個女人很厲害,聽說內山慎一和胤承都栽在了她手上。不如把她放過橋去,讓東城那邊的人死吧。”
聽到小孩的話,槍鬼怔了一下。
“大司馬,您可真會開玩笑。”哪怕聽不出小孩兒有半點說笑的意思,但槍鬼還是假裝被小孩兒逗樂,哈哈笑出了聲。
“我沒在開玩笑,決定由誰來犧牲,也是大司馬的職責所在。你知道大司馬這個位置的由來嗎?你覺得我適不適合呆在這個位置上?”小孩兒突然發問。
這突如其來的發難讓槍鬼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他知道不能馬上回答,必須要聰明地回答,他看著眼前這位,陷入沉思——
在剛來內廷的時候,這位就已經是大司馬之尊了。這些年大司馬看上去一直是小孩兒的外表,但據說其在內廷里資歷最老,沒人知道這位真正的年齡。槍鬼從開始就在大司馬這條線上效力,大司馬對他關照不少,算得上是他半個老師,而如今時過境遷,他也如愿以償的坐到了大司馬的副位上。
“陛下當初設立內廷于內衛和部曲中,將內廷的權力一分為三,交予三公。這內廷的三公即為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這是借鑒了一些前朝的官制。”在槍鬼閉口不言的時候,小孩兒先開口說。
“大司馬,我是個粗人,這書都沒念幾本,大字不識幾個,您說的這些我真不懂。”槍鬼微微低頭。
“你肯定想過,我已經在這個位置坐了多久了?什么時候才能輪到你坐?”小孩兒盯著槍鬼。
“不敢不敢,”槍鬼連忙說,“我要跟大司馬您學得還有很多,況且在什么位置,都是為陛下效命,為內廷效命。”
“已經很多年了,在現在這位大司徒來內廷的時候,我就已經是大司馬了……話說回來,你怎么看這位大司徒?說實話。”小孩兒講話很慢,似乎是在回憶往事。
“她不怎么樣,很死板的,內廷里喜歡她的人不多。”槍鬼這句說的是實話,他心中浮現出大司徒的模樣,這個女人身居內廷的要位,卻和央皇帝走得很近,出于這個原因,內廷中很多人都避其遠之。而槍鬼倒是不用因此避嫌,因為他這幾年都是直接受命于陛下,他討厭這位大司徒,單純是因為她是一個無趣的人,每天嘴上說的也是令人不悅的話。他和這位大司徒私下也是有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過節。
“嗯,據我所知也是這樣,不少人會想,為什么她的站位明顯有問題,卻還是能伴君左右,所以還有傳聞說她是陛下的私生女,真是荒謬。”小孩兒笑道。
“我也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何?”槍鬼也是有些好奇,內廷里的很多秘密,也只有從這些老人嘴里才能聽到。這些秘密,也許對于他以后在內廷中的政治生涯有所幫助。他還年輕,遲早有一天他會成為新的三公之一。
“因為內廷設在內衛和部曲之中,不代表與內衛和部曲分離了。大司徒是內廷與內衛部曲的連結,也是陛下與央皇帝之間的連結。如果沒有她,很多事都沒法去做。這才是她的價值所在。”
小孩兒的話令槍鬼有所領悟,雖然他很多時候都認為這幫老家伙極擅裝神弄鬼,卻也不得不承認,在政治上,老油子們往往勝過新人。但還是那句話,他還年輕,他有時間。
“陛下是一個極具智慧的君王,但準確來說,他是一位成功的生意人,而且做的是極為長久的生意。什么能長久?用西方的話說,民主才能長久,所以內廷比你想像中更民主,而陛下這個生意之長,也會比你想的更長久。”小孩意味深長地說。
槍鬼不是很能明白這大司馬在隱喻什么,但終究是贊揚陛下的話,他應該點頭表示認可。
“我很快就要歸退了,按慣例,我能分封到一些土地,過上安然自得的生活。在這之前,陛下讓我告訴你一些事。”放下手中擺弄的物件,小孩兒向前走去。
終于……
再傻的人也不可能聽不出這話中的含義,這個位置比他想象中來的更早。槍鬼抱槍的兩只手因為興奮微微地顫抖,他忍不住自己的笑臉,還好有鬼面擋住了他夸張的表情。槍鬼緊瞇自己的眼睛,以免讓小孩兒看出他的情緒。
“你有很多東西不懂。做事和手段堅決干脆,這些年來對敵人和叛徒內部的叛徒不留情面;政治上不成熟但犯錯少,這些是你的優點,也是陛下重用你的原因。你是陛下手中一把有力的刀刃。”將手伸進懷里,小孩兒看起來是要拿什么東西。
這就是陛下對我的評價嗎?還是說這位快要離任的大司馬在其中夾雜了私貨呢?
槍鬼停下來,躬著身子。
但無論這位大司馬說什么,自己也不可能去向陛下當面求證。
“大司馬大將軍,是三公中與陛下走得最近的,某種程度上說,大司馬算內廷之首……有力的刀刃,是不夠的,你需要成為最鋒利的那把刀。”小孩從懷中取出那枚銅令,用手指勾住金色的繩套,讓銅令吊在空中。
方正的令牌上用古文刻著四個正形排布的大字——
大司馬令。
“難道我現在不是陛下最鋒利的刀嗎?”盯著那枚象征權力的令牌,槍鬼慢慢直起了身板,眼神冰冷。
“還記得你剛來內廷的時候,我教你的東西嗎?”小孩兒一邊嘴角上揚,露出詭異的笑容,左手向上一甩,把令牌握在自己手中,重新收了回去。
小孩兒的舉動讓槍鬼像是被潑了一身冷水,瞬間清醒,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失態。
“您教我的鬼步,讓我在多次危急之時全身而退。”槍鬼再次彎下身子,語氣也變得十分謙卑。
“我還說了什么?”小孩兒問。
“您說最出色的刺客,永遠不是一擊必殺的刺客,而是無論刺殺成功之否,每次都能保全自己的刺客。”槍鬼說。
“大司馬統領著內廷的刺殺隊伍,一個人掌管這個令東大陸無數高手聞風喪膽的暴力機關。但大司馬不是最擅殺人的刺客之王,而是刺客之首。一個人最鋒利的那把刀,平常和遇到危險的時候是不會輕易使用的,因為它是用來保命的。”小孩接著說。
槍鬼突然醒悟,整個內廷,唯一基本不參與包括刺殺在內的各種事務的,即使參加也不用親自出力的,只有眼前這位。
大司馬,就是陛下保命的那把刀!
“來來來!”還沒等槍鬼緩過神來,小孩兒撒著腳丫子就往前跑,還招手讓他跟上,一溜煙就消失在了前面喧鬧的人群中。
槍鬼走上前去,推開圍觀的人群。人群圍成一個圈,中央兩個人打得滿身是血,而小孩兒正站在最前排入神的看著。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小孩兒露出恐懼的表情,嘴里不停喃喃道。
“你這個天殺的婊子居然敢偷老子的東西!”
圈中間的壯漢壓在病骨嶙峋的女人身上,手中重拳朝女人臉上招呼。
“不是我,不是我……”
衣冠不整的女人被打得皮開肉綻,滿臉是血,連骨頭都不知道斷了多少。開始她還能哭著哀求,到后面只能發出微弱的唔唔聲。
“你看看!你看看!這結界里很多東西都是假的,但人的命是真的。世間又何嘗不是跟這結界中一樣呢?人們總是因為錢啊權啊美人啊這些假的東西,而失去了真的東西。”小孩兒大聲說,但周圍的人們神情都呆呆木木,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有什么蒙住了他們的耳朵。
“你之后面對的可不止是敵人的明槍暗箭了,還有那政治的暗流,”小孩兒講著,像變戲法一樣,再次亮出手中的令牌,“活下去,才會有希望。”
血泊中的女人徹底沒了聲音,清脆的鐘聲響起。
槍鬼沒有怎么聽進去小孩兒的話,地上那兩個人的打斗在他看來更是小打小鬧,勾不起他一點興趣。他瞥了一眼外面的黑夜,鐘刻已來到了子時的尾巴,還有一刻就會進入丑時——
他應該離開了,去完成陛下單獨交給他的那件事……
完成這件事,應該就算是向陛下交了最后的投名狀,他將不再是槍鬼,而是新的大司馬。
“大司馬,時間很緊了,我現在下樓去檢查一下各部的狀況。”槍鬼低聲說。
“等等,”還未走出幾步,小孩兒叫住了他,“彈藥帶了吧?”
“四顆。”槍鬼說著,順便用手去摸自己腰間的彈藥。他現在無比自信,觸碰到實體物的一刻,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自信與冷靜。有這幾顆價值連城的特制彈丸,加上他那神乎其技,能夠瞬間移動的異術,只要正面牽制稍稍到位,他有把握在戰場上處決任何敵人。
“如果你已經打了三槍,還是沒有能殺掉目標,我建議你把最后一槍留給自己。”小孩半開玩笑地說。
“哦?大司馬這話什么意思?”槍鬼揚了揚眉毛。
“因為這三槍失手,說明我們的正面已經潰敗了。”小孩兒慢慢走向槍鬼。
“還有,以后不要再叫我大司馬了,”小孩兒將象征大司馬權力的令牌交到槍鬼手上,“我的名字叫黃二,但老人們都叫我皇二,皇帝的皇,第二的二。”
……
在黑市里走得越久,張萬玉越確定這個女人是在帶他到處亂晃,他們走得再慢,也不至于兩個時辰走不出去。
“別走了,停下來吧,”張萬玉拍了拍狄衣的肩,“你現在根本就沒打算帶我出去,還有,這里是結界吧。”
“這你都看出來了,不愧是神童。”狄衣語氣平淡。
“得了吧,我傷得很重,感知變得很弱,但我不是傻子。這個轉角的地方,有只三色貍花貓被拴在這兒,我們來這兒已經兩次了。但我們明明一直是在下樓!如果是在現實中,我們怎么可能再上到這層樓?”張萬玉深吸一口氣。
他對結界的了解不止于在從書里看到的年輕人打開柜門走進去,里面是個世外桃源的鬼故事。在游歷的那幾年里,張萬玉曾親自踏入過處于偏僻地方的結界,這種類似海市蜃樓的地方由強大而瘋狂的術士們花費極長、乃至于幾代人的時間創造。其內部如同極其復雜的迷宮,有不知道多少個入口和出口,當然,這些出入口都是肉眼看不見、
感知也極難觀測的。結界可能存在于任何地方,有的結界的出入口只有它的創造者知道,而誤入結界的人會永遠走不出去,被困死在里面。
“現實?結界可不是什么由幻術幻境虛構出來的東西,它是一處與現實連接真實存在的空間。”狄衣搖頭。
“口誤,口誤而已,”張萬玉擺著他那只受傷的手,“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真實的結界,它里面的東西就和真的差不多。雖然和一些山遙海闊的結界比起來,它的空間不算大……難以想象以人力能造出這些的樣的結界,它更像是神所創造的!”
“你能說出這些話,代表你對結界還是不夠了解,”狄衣哼哼兩聲,“有些結界是天然形成的,也正是因為這些天生的結界,人們才模仿創造出了一些比較粗陋的結界。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結界,就是一個天生的結界。”
“你在逗我吧,你給我說這锃亮的地板,這明晃晃的燈火,都是天生就有的?難不成老天爺也喜歡這紙醉金迷的風格?”張萬玉看起來將信將疑,他蹲下身子,用手指敲了敲地板。
“那當然不是,”狄衣瞪了張萬玉一眼,“那些術師既然可以造出結界,那自然以改造天然結界,把人的一些東西加入進去。結界里的黑市已經存在很多年了,而現實中的黑市,就是完全按照結界中的黑市修建的。”
“你的意思是,兩個黑市就在這個地方重疊在一起,卻又互不干涉?”站起身來,張萬玉拍了拍手上的灰。
“是的,它們之間的關系就像人和自己的影子一樣,只會在有光的地方交匯,卻永遠只能停于表面的接觸。”狄衣想出來了一個很她認為很好的比喻。
張萬玉沒有說話,狄衣接著說:
“對了,還有一件事。你應該知道每個結界里都有與現實中不同的規則吧。像我們會反復走到同一個地方,就是因為這個結界的空間與現實不同……”
“這個我知道。”張萬玉打岔道。
“你看這些穹頂的燈,它們的作用可不只是發光。如果你在結界里不計后果的打殺,或者想要像突破較為脆弱的人造結界那樣,去沖擊結界,那結界會通過這些燈來攻擊你,我們的位置也會馬上暴露。”
狄衣指向樓層的上方。
“看來你對這個結界非常熟悉啊,”張萬玉低頭看著比自己矮上不少的女人,“你一定知道這結界的出口在哪兒吧,為什么不帶我出去呢?”
“你很快你就會知道了,現在需要的只是等待。”女人說。
……
“大司馬,大司馬……”
皇二剛瞇一會兒,就被身旁跟來的內廷使叫醒。
“叫什么呢?”皇二躺在不知哪弄來的椅子上,雙眼緊閉。
“大司馬,大司徒已經要趕到外面了,她催得實在厲害。請您下令。”內廷使催促道,他是這次的督戰監察,雖說是監察,但實際沒有什么話語權,充其量也就在中間跑腿,協調一下各部的工作。
“不是,你們都在瞎急些什么,我的人不都還守在結界里嗎,結界出口丑時才會開啟,張萬玉還能飛走不成。”皇二甚至不愿意看一下俯身在側的內廷使,沒有半點要睜眼的意思。
“丑時?”內廷使有些發懵,“按理說這個結界的出入口開閉不是隨機的嗎?”
“世上很多事看似隨機,實際都是有跡可尋的。有方法可以通過付出一些代價,觀察到開閉的時間。”皇二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煩。
“但馬上就到丑時了啊!”轉頭看向那幾乎無限于逼近于丑時的鐘刻,內延使大喊道。
“什么?!已經丑時了?”聽到這話,皇二像彈簧一樣從椅子上蹦起來,表情過于夸張的驚恐,像個十足的小丑,“你怎么現在才跟我說!這完全是你的失職,要是今天行動出了差錯,你要負全責!”
我可去你媽的!
內廷使在心中怒罵這不要臉的卑鄙小人,卻也是做出很著急的樣子,帶著哭腔喊道:
“大司馬,快下令吧!”
“傳我命令,”整理挺起胸膛,皇二板起臉,“全軍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