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只不過是凌晨3點。
印刷廠那邊的工人也大都已經下班,但是屬離現在分明能夠聽到,在依舊工作的印刷機旁邊,還有人在高聲說話。
帶著幾絲好奇,屬離穿上鞋子,從狹窄的臥室門口向外望去,黯淡昏黃的燈光下,有三個人的確站在一起,似乎在討論著什么。
其中一個正是羅南,他此時仍然穿著米黃色的夾克,頭發蓬亂,好像徹夜未眠。還有一個則穿著黑色的正裝,腳邊放著一個皮質的公文包,此時正在專心地閱讀著手上的一小份傳單,而副主編卡米爾·德穆蘭則站在兩人中間,沉默不語。
“……我認為這次罷、工絕對是一次非常好的機會,不僅僅能夠極大提高工會在碼頭工人里的威望,也是對于那些官僚的一次警告。我們提出的要求全都正當合理,有效的安全保障措施不僅僅是保障工人的安全,同樣也能夠保護那些工廠主的利益。”羅南的聲音顯得有些嘶啞,但是此刻依舊興致高昂。
他身材健壯,特別是那一雙臂膀,結實的肌肉在衣服下緊繃,那是經過長久勞動才誕生出來的勞動者的肌肉。根據觀察,屬離發現每天那些印刷出來的傳單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被羅南帶走。雖然同樣住在這幢公寓之中,但是羅南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工作。
此刻他正對著那個閱讀著傳單的人在闡述著自己的觀點,但是那個男人沒有立刻回答。他看上去比羅南年紀要大上不少,可能和卡米爾一樣接近四十多歲,但是保養得很好,一副絲質的手套在上衣口袋中露出一角。
“現在鼓動工人罷、工不是一個好主意,考慮到目前政府軍已經擊敗了費迪南的阿萊夫王國,同時和夏暮聯合王國達成媾和,在短期以內,政府的威望還是會有一個回升,現在公開反抗、政府不是一個明智之舉。”那個男人的聲音不比羅南高上多少,但是表達的意思非常清楚。
“我親愛的馬克西米連,如果你能夠多從自己的辦公室里走出來,去河文區看看,你或許會對“政府威望的回升”有什么新的理解。在我的眼里,整個戰爭期間,所有工人的工資沒有得到任何的提高,他們的工作強度和時長卻翻了一倍,通貨膨脹,如果我用的詞是正確的話,導致物價上漲,而工人微薄的工資甚至開始支付不起他們的日常開銷。在我的眼中,戰爭的勝利與否和這些人沒有絲毫的關系。”羅南的話中沒有隱藏他的諷刺。
“但是,羅南,對于那些有權力,也有信心來支持我們的人來講,戰爭的勝利也就是政治上的優勢,我當然明白我們所需要面對的是怎樣的局勢,這是一個巨大的火藥桶,任何火星都可能帶來無法估量的巨大災難,在新自由共和國發生的那些事情,決不能發生在我們的國家里。”那個名叫馬克西米連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傳單,面對著臉色漲紅的羅南,他仍然保持著克制。
“但是這只是你的一廂情愿!你不會沒有看到,這樣的不平等在這個國家持續了多少年!我只是一個來自斯卡布羅的農民,而我的父親僅僅因為拒絕繳納稅款而被那些貴族判處流刑,在他死的時候,我和索萊娜只有十歲。而你呢,我理智的大律師?你是在白城高師接受的教育,在點著爐火的教室和熱騰騰的咖啡旁邊,于此同時,我卻是在冰冷的大街小巷因為偷竊一塊面包而被警察追趕!我受到的教育遠遠不及你,但是你有什么資格去代表我們那些在底層的人說話,憑你的獎狀嗎!”
“夠了!”站在旁邊的卡米爾終于開口。他只比馬克西米連矮上一點,但是也比羅南高上一個頭。一頂格子氈帽壓在他的頭頂,蜷曲的褐色長發已經開始打結。卡米爾沒有馬克西米連看上去那么精神抖擻,儀表堂堂,也沒有羅南看上去那么激情、四射,就像是一潭深水,寧靜自洽,但是不容忽視。
“我們既然站在這里,那么我們就是戰友。我們彼此之前容許不同,但是我們絕對不會去質疑戰友對于革命的信念。”卡米爾逐字逐句說完這些話,眼睛盯著面前這兩個彼此生出罅隙的朋友:“思想只有在經歷考驗之后才會發出它應有的光芒,辯論,絕非爭吵。”
“現在,你們應該互相握手,作為朋友。”
卡米爾的雙手分別抓住羅南和馬克西米連,在他的注視中,兩人重重地握了手,并且輕輕擁抱了一下。
“那么接下來,我們的確應該再次考慮一下,這個地址是不是已經被秘密警察發現……”卡米爾的話頓時停了下來:“奚訴先生,很抱歉打擾到你的睡眠。”
屬離點點頭,從自己的房間里走了出來,略帶著自己的竊聽被發現的尷尬,羅南和馬克西米連全都禮貌地和他打了一聲招呼,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常。
“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聽到你們的談話。”
“沒有什么重要的,您可以繼續回去睡一會,天還沒有亮。”羅南生硬地說道。
“我好像聽到,你們說這里被警察發現了?”屬離小心試探道。
剩下三人彼此互相看了一眼,最后馬克西米連率先開口:“我只是從一個渠道聽到這樣的消息罷了,不過這樣的風險我們冒不起,盡快搬離是必須的。”
“對于這一點,你可以放心,我們已經找到備用的藏身地點,只是從這里撤離還需要一點時間,搬走剩下那些可能用得到的物資。”卡米爾補充道。
“我在想,我已經打擾你們那么久了,或許現在也是一個機會,讓我一個人離開。”屬離一字一詞琢磨著自己的語氣,緩緩地說道。
卡米爾皺起了眉頭:“我以為你之前說過,自己沒有什么其他的地方要去。”
“的確如此,但是……”
“非常抱歉,但是現在正處在特殊時候,我們不敢讓你一人獨自離開從而可能暴露我們的行蹤。”卡米爾冷聲打斷了屬離剩下的話。
“等到適當的時機,我可以安排把你送出白城,不管是哪個地方行省。”馬克西米連想了一下說道。雖然這是他最近第一次到這里,但是很明顯他同樣是這個小團伙里的核心成員,沒有人質疑他的提議。
“在此之前,如果你覺得缺少什么東西,我可以幫你帶過來。”卡米爾禮貌地說道。
“不,不用了,這里對我來講已經十分愜意。”屬離努力掩飾住自己的失望:“或許現在應該讓你們繼續工作了,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我會非常樂意效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