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山
微駝的脊背,花白的頭發(fā)。
陸遠覺得眼前這個背影很熟悉。
他的手里提著一個竹筐,在傍晚崎嶇的山路上依然走得穩(wěn)當。
“爸?”
“干甚?”聲音粗糙而堅硬。
陸遠的眼淚一下就涌上來了,腳步急了一些,被草叢絆了,一跤撲倒。
那人轉(zhuǎn)身,臉上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出縱橫的溝壑。
“十幾歲了,是個爺們了,還哭?”
“爸,對不起!”
“扭著了?”
那人又轉(zhuǎn)過身去,蹲下,亮給陸遠一個寬闊的肩背。
“上來,麻利點!”
陸遠趴上去,那人穩(wěn)穩(wěn)站起,單手還拎著那個竹筐。
“眼淚都擦干凈,一會兒到了胡老師那,嘴巴甜一點。”
“哎!”
陸遠情難自禁,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
恍然覺悟,這是在夢里啊!
前世15歲那年,中考前3天,陸遠在家自習,碰到一道大題不會。
他去請教村里的民辦老師,也不會。
“這題太難了,莫說村里,鎮(zhèn)上會解的也沒幾個。”
“可是我們班主任說這些題,城里的學生都會解。”
“那是城里的學生,沒得比的。”
陸遠的初中在鎮(zhèn)上,離他家很遠,他想去的縣一中在縣城,離他家更遠。
回到家,陸遠揪自己頭發(fā),用冷水洗臉,還是不會。
媽在一旁搓著手,心疼,但幫不上。
陸遠躺床上蒙著被子哭。
“這道題太難了!”
將來影視作品里常見的段子,陸遠見了,從來都笑不出來。
因為當年他是真的哭,哭得很慘。
那道題就像一座大山橫亙在他和縣城之間。
他鉆了牛角尖,覺得不能解開這道題,肯定考不上縣一中。
也許中考完了,他就得收拾行李,要么去南方打工,要么北上,跟著親戚去開超市。
于是他哭得失控,在床上發(fā)抖。
他爸看見了,抓著他的腳踝從床上扯下來,揍,狠揍。
“哭啥!老陸家沒有孬貨!”
挨到第一拳的瞬間,陸遠就不哭了,一直到他爸揍完,一聲都沒吭。
他爸坐門檻上抽了袋煙,在他媽那兒問清楚了,磕了磕煙袋說:“孩他媽,殺雞。”
他媽不解也不舍,那雞蛋下得歡實,早先要殺了給孩他爸補身子都沒能下得去手。
“我說了殺雞,快點兒。”
后來就有了一碗燉雞。
“隔壁村住了一個老三屆的大學生,當年落難在我們這兒的,他肯定會。”
他爸說完,提了燉雞,帶著陸遠就出了門。
此刻陸遠趴在他爸的背上,微微搖晃著,生怕這夢突然就醒了。
夢里的時間空間都跳躍,轉(zhuǎn)眼就到了一個土坯房前,里邊透出一絲昏暗的燈光。
陸遠從他爸背上下來,看著他爸擠出討好的笑容,敲了敲門。
門開了,里面是一個戴眼鏡的白發(fā)老頭,穿著發(fā)白的中山裝。
“你找誰?”
“胡老師,請你吃雞。”
爸揭去蓋在上頭的毛巾,掀開碗蓋,香味四溢。
胡老師喉頭滾動,大概在心里思想斗爭了很久,還是讓他們進屋了。
胡老師一個人把雞全部吃完,湯都喝干凈。
爸才拿出陸遠的習題冊,小心地攤在燈下。
“胡老師,我兒子笨,你給看看。”
胡老師扶著眼鏡看了半小時,臉紅。
“我也不會。”
陸遠爸爸就站了很久,直到確定沒有可能,收拾好碗筷,帶著陸遠默默走了。
回去的路上,爸說了兩句話。
“別哭,哭沒有用。”
“人要靠自己。”
陸遠再也沒哭過。
后來他也沒考上縣一中,去了縣二中,據(jù)說專門出流氓的地方。
“還要讀書不?”
“要讀!”
陸遠到縣二中報道的那天,他爸爸也去了,做清潔工。
開學第一個月,陸遠在操場上背英語課文,吵醒了一個躺在草叢里的學生。
不對,應該說是個混子。
兩人吵了幾句,晚上陸遠就在水房外被混子帶人堵了。
有人要拿開水往他身上澆。
陸爸突然冒出來,開水大半澆在他手臂上,留下了長長的水泡。
陸爸逮住混子,把他按到墻上,掄起鐵皮的三角畚斗砸到他耳邊幾厘米處。
“誰再動我兒子,我弄死誰。”
混子嚇得尿了褲子。
陸遠瘋了似得要打他,被他爸攔住了。
“還要讀書不?”
“……要!”
“那就憋著!”
陸爸被開除了,手臂上也有了長長的疤痕,但從此再沒人敢找陸遠的麻煩。
三年后陸遠上了重點大學,勤工儉學加上獎學金,沒再跟父母要過錢。
“既然留在城里了,就好好混,沒事別回來!”
陸遠知道他爸的脾氣,于是上大學四年也就回去兩次。
他畢業(yè)后留在了大城市,打拼了幾年,站穩(wěn)了腳跟。之后回家才勤快點。有一年夏天,陸遠提著東西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爸爸倚在門框上,看著隔壁鄰居家院子。
鄰居孔二叔正在給孫子洗澡,兩家院子就隔著一道矮墻,看得清清楚楚。
爸那一對眼珠子,都快掉到人家澡盆子里去了。
但是直到陸遠30歲時出事,家里從來沒催過婚。
陸遠媽偷偷跟陸遠說:“你爸喝醉了念叨,說你一個人在城里太苦了,讓你有事別繃著,該哭的時候也要哭。男人哭也不丟人”
可是陸遠早就忘了哭是怎么回事了。
“不知道我出事了,他們以后的日子要怎么熬。”
陸遠的眼睛突然很酸,夢境慢慢散了。
面前是個滿頭卷發(fā)棒,癟著嘴叼著根煙的大媽。
“包,包租婆?!”
“喂!玩兒傷感啊?”包租婆雙手抱胸,“做個夢連本系統(tǒng)都不認識了?”
陸遠心說我也沒見過你這副打扮好吧!
“人生除了眼淚和苦逼,就沒正能量了嗎?”
“等會!”陸遠舉手打斷,“你跑到我的夢里來干嘛?不知道窺探他人隱私是很不道德的嗎?”
“宿主,鑒于你糟爛的廣場舞表現(xiàn),為免本系統(tǒng)蒙羞,本系統(tǒng)決定給你做一個強化特訓!”
“啥玩意兒?”
“我要跟你斗舞!”
“臥槽!”陸遠懵逼,“跳廣場舞我哪是你的對手!”
“那就不跳廣場舞,跳廣播體操!只要你做得標準,就算你贏!”
陸遠心說這簡單啊,廣播體操有什么難的。
“但是要是你失敗了,就得接受懲罰。”
“什么懲罰?”
“你,失敗了,就得跟我,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