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里留里克就在干嚼著麥餅期待夜幕降臨中度過。喬舒亞去廚房也越來越熟絡了,每次只需要二十余分鐘便能來回。
日子就這樣平和安寧地流逝。一個月后的這么個清晨,留里克正睡得香甜,卻聽得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隱約聽著甘多的話語聲,同時還有幾個人的聲音。留里克把頭埋在枕頭下,然而終究是沒法子擋住那些噪音。這一連串的動作也消除了那一點殘余的睡意。
留里克翻身從床上坐起,踱步到走廊上。七月的清晨不似白日里那么炎熱,透著一絲絲涼意和清爽。他揉了揉頭上亂糟糟的碎發,雙手交疊在護欄上,欺身探頭向樓下看去。就見甘多正弓著腰和個軍官模樣的人交談。恍然間留里克覺得那軍官有點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用手掌心擦了擦朦朧睡眼,留里克定睛看去,仍舊想不起來。他向軍官身后看去,兩個士兵中間夾著一個囚犯。誒,這囚犯也有幾分眼熟。留里克終于想起來那個軍官是誰了。
那日他在要塞中閑逛,剛巧碰上拉斐爾夫人出殯。在路邊的人群中有一個軍官義憤填膺,發了一通感慨。當時勸阻他的同伴,就是眼前這個軍官。而身后那個囚犯,正是那熱血的年輕軍官。
留里克輕笑一聲,當初他便料到這軍官不會有好下場,沒想到這么快就落到了他手上。他探出半個身子沖甘多喊道:“甘多,這是干嘛呢?”
甘多聽著聲兒,回頭看了他一眼。先向軍官唱了個諾,方才轉過身來沖著留里克說道:“留里克,上面又帶了個犯人來。先丟水牢里關著,然后轉普通牢房。”近月來,甘多發現留里克并不對他指手畫腳,也沒有干預他在監獄中的權柄。因而對待留里克也輕慢起來。雖不至于騎在留里克頭上作威作福,然而已經開始直呼其姓名了。留里克倒也不在意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甘多在他眼中不過是路邊的一根葦草罷了。
留里克聽說這犯人要關進水牢,倒是來了些興致。這些日子里,不斷地有士兵因為賭博或者斗毆等等小事被送入監獄,同樣的不斷地有囚犯刑滿釋放。到目前為止他還沒見過有誰被送入水牢的呢,這是頭一個。
他手一撐欄桿便縱身躍下,來到眾人面前。甘多對于他這種不走尋常路的做法早已習以為常了,倒是那押送軍官的眼皮跳了幾下。
“走吧。”留里克招呼道,“快把他送進去,我還沒吃早飯呢。”
一行人進了住宅地下的水牢,甘多熟門熟路地把囚犯銬在木架上,放置好干布和水漏。留里克在一旁撐著下巴看著他行動,這還是他第一次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這間自己曾帶了很長時間的牢房。
甘多布置好一切,滿意地轉過身來,正對上留里克的眼睛。他整個人隱沒在墻邊的陰影中,偏偏那雙眼睛倒映著房屋正中燃燒的炭爐。橙紅的火光在留里克的瞳孔中央跳躍著,像噬人的火焰。甘多徒然一縮脖子,他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在這過去的一個月中都是在死亡的邊緣瘋狂試探。幸好留里克不在意他的輕慢,然而他以此而自得,實在是對自己的生命太過不負責任了。在留里克眼里的火光中,甘多終于想起了留里克的身份,想起自己和他終究是兩個不同身份的人。
于是甘多小碎步來到留里克身前,微曲著身子說道:“大人,都辦妥了,可以上去吃早飯了。”
留里克詫異地看著甘多。甘多突然之間態度的轉變讓他感到莫名其妙。不過這樣的行為并不讓他著惱,倒是感到有些舒服。有個聽話的手下總比一個傲慢的同事好點。
甘多回身鎖了門,一行人回到地表之上。風吹過樹葉,震顫了枝條,蟬叫了起來。
水牢中,滴答,滴答。
吃過早飯,甘多拿起掃帚開始打掃庭院。留里克則是拿了鑰匙回到水牢之中。
哐啷啷,鐵門發出了熟悉的響聲。側身進到屋內,那囚犯正抬起頭看著留里克。留里克也不搭理他,徑直走到牢房內,四下打量起來。故地重游時,最使人感傷。留里克先是踏著石磚走過火盆旁,由明入暗,接著走到炭爐的亮光處,然后徹底沒入木架后的陰影中。囚犯的視線隨著留里克而動,他渾身是傷,沒有力氣說話。不然他滿腹的疑惑和怨氣一定會統統宣泄在留里克身上。然而現在他只能看著留里克,直到留里克走到他身后的黑暗里。他再也沒法兒把頭轉過去了。
起初,身后還有輕微的呼吸聲傳來,漸漸地,漸漸地,他沒有精力凝神去聽了。長期的熬打和饑餓使得他現在異常虛弱。尤其是頭頂上還有水滴不停地落下,那碰撞頭骨的啵啄聲一直在顱內回蕩。最終變成了如雷的轟鳴,他能聽到的只有片刻不停的滴答,滴答,滴答。他勉力睜著眼睛看著面前的火盆,那一團光明成了支撐他精神的最后支柱。然而到了后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了提神而看它,還是麻木地保持著看這個姿勢。
那個火盆逐漸化作了一個橙紅的光點,它本是圓圓地靜立在那兒,突然閃爍了一下,然后開始顫動,開始跳躍,開始變幻、扭曲。以它為圓心蕩漾出一個又一個盤旋扭動的波浪狀圓環,不斷地擴散,遍布整個房間,照亮每一個角落。突然,房間消失了。他站在一張橙紅色浪狀環帶編織的網上,正面前就是那個紅點,它還在釋放著波紋。一道道橙紅環帶的間隙中是無盡的黝黑,那兒是空的,任何物體乃至光線都不存在。他看著,看著,自己也慢慢朝著那兒墜下去。
“嘿,這才多久,就堅持不住了?你叫什么名字?”在無邊際的墜落中,一個充滿嘲笑的聲音傳來,似一道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