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去過蜀都。”他語氣低厚,望向高空中一顆漸漸西斜的孤星,目色迷稀,似醉非醉。
江寒信手摘了朵素白金銀花放在鼻端玩轉輕嗅,目色潤黑,舒沁開口:“未曾,大當家是想家了?!?p> 胡漢三恍然偏頭看向她,頗不理解:“你為何知道老子想家?!?p> 江寒意態閑逸,靜眸沉水,掠目看向胡漢三,似萬種心思化聚交融成一,不言而喻,悵笑著松手隨那袖間花零落,飄遙東西南北風。
她放松后背,窩成一團,雙皺杵在膝蓋上,撐起下巴,像一只溫順的小羊,郁沉吐出一句大白話:“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異鄉的風景再好,也是別人的,羈客的心境,大當家應當和我此刻相同?!彼f完,自顧自地碰了碰他手中酒壺。
舉起酒壺在他面前肆意亂晃,潵酒瘋似的胡言亂語:“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等明天買了醉,醉里醉外身是客,一醉方休看天明?!彼腿坏托?,寒靜的雙眼中水氣彌潮,似煙散在繚長眼尾久縈,賈浪從下看去,只覺她滿面蕭色,就像夜梔子籠上云翳,有時裝醉比真醉更難受。
經過江寒這一鬧騰,大當家說話也不刻意了,他覺著江寒雖說在裝醉,可在東都的感受還真像是時刻就像在醉夢里一般稀里糊涂,和她坐在一起,壓抑的心境倒暫又敞放。
直將剩余不多的酒一口喝酒,薄醺壯膽,無限神望,開懷道:“這鬼地方哪里比得上蜀地山川靈秀?!?p> 江寒思路清晰:“蜀地山水多嬌,大當家為何又要離開哪里?!?p> 胡漢三悶頭哎了一聲,“你這小娘們兒,不到黃河心不死,罷了罷了?!?p> 他仔仔細細打量了江寒一眼,輕漫一笑,調侃道:“老子當年在蜀都作為時,你多半還是個小屁孩。”
看胡漢三年齡也就三十好幾,老成的腔調好像自己是個七八十歲老前輩似的。
江寒故意拍彩虹屁:“大當家以前定是個叱咤風云的大人物,才有一番大作為。”
大當家英雄落幕般平靜:“你和老子比起來也差不了多少,也是帶兵打過仗的將軍,想來也聽說過蜀都節度使元長駟的名號。”
江寒低頭一想,這個人的名號幾乎是從她腦袋中跳出來的,東都沒立國前,戰亂之年,人人聞風喪膽的猛人,能排得上號的就那么幾個,其中排首的當屬西蜀節度使元長駟,江湖傳聞這位后蜀梟將和昭珽暗中勾結,末代蜀主荒疏朝政,整日聲色犬馬,任其架空皇權,不費吹灰之力就滅了后蜀,現今也是東都為數不多的節度使中唯一一個保留軍政實權的節度使。
想必昭珽不敢輕易解釋他兵權,也是大有忌憚。
江寒雖未見其人,關于他的故事,早爛熟在心,同行就喜歡聽同行的事跡,再者,那些猛人中江寒拜呼延利所賜,南夏女煞的名聲在江湖上也是響當當的,區別在于前面那三個多是流傳驍勇英凜,足智多謀,驚才風逸這類神話的崇拜贊溢之詞,輪到江寒這里畫風突變,都是些貌丑無顏,臉如黑炭,兇神惡煞,心狠手辣,諸如此類的多不勝數,更過分的居然還被妖魔話的寫進了戲折子里,江寒聽到過好些沒有下限的版本,有說她是熊瞎子轉世,喜殺戮,食人***亂男色。
不過這些大都是別的國家或是仇人大潑臟水,南夏人民還是愛戴她的,都說流言可謂,江寒白臉都給這些黑子黑成炭,也怪不得如今東都民間還有人拿她做鬼故事哄不聽話的小孩。
同樣是猛人,怎就如此天差地別,可能還是有那幫腐儒偽君子容不得女子嶄露頭角,生出了這好些荒唐混賬輿論。
江寒越想越憋憤,胡漢三話音又落:“老子以前就是元賊身邊做事的?!?p> 江寒不想了,轉而疑惑:“元賊,看來大當家在他手底下受了些委屈?!?p> 胡漢三咬牙切齒,看樣子是真受了莫大的委屈。
“老子幫了他那些年,臨到最后他竟下黑手要老子的命?!?p> 胡漢三越說越氣,越說越委屈,越說越倔強。
江寒認真聽他說。
原來這胡漢三原是元長駟手下的一名小將,能帶人,沒威信,一直都默默無聞,老實做事的那種,后來許是運氣來了,他陰差陽錯幫元長駟打了場勝仗,本來勝敗乃兵家常事,不尋常的在于他擊敗的是當時就流弊大發的昭家軍,引起元長駟和他手下一幫軍事大佬們的高度關注。
都曉得昭家軍擅長布兵排陣,陣法千變萬化,常常搞得這幫軍才們抓耳牢騷,叫苦不迭,防不勝防。
此戰他們分析出胡漢三原名古重六戰術所在,當然大字不識一個的他,決然沒這么些講究,全憑踩了狗屎運,而且接連幾戰還是擋都擋不住的那種,后來官升了,兵餉也長了,眼看就要邁向幸福小康生活,不知是昭家軍陣太厲害,還是他的狗屎運用盡,最后那次元長駟可謂被昭珽的軍隊打得丟盔棄甲,連滾帶爬躲進深山老溝里,還犧牲好幾員大將。
好運用完的胡漢三幾次出山都吃敗仗,而且還是損失巨大的慘敗,這下惹怒了元長駟。
他也端端那天夜里睡不著覺,一個人在營帳外喝悶酒,手下忠心,二更天悄悄告密偷聽到元長駟準備打早,就要綁起他到刑場里,眾軍面前,斬首祭天。
他嚇得一嘶溜,在手下們的掩護下,抹黑騎了匹老馬,溜之大吉。
再山溝溝里嚼樹皮,喝雨水,蓄胡子,躲了好些天,蒙混出關。
后來小道得知元長駟盛怒,在缺兵少將的情況下,屠盡了他那幫好兄弟。
他為此痛心瘋了一年多,神志一朝清醒,就心性大變,從此恨官如深仇,集賴民,掛紅巾轉道做起了人人鄙夷的土匪流寇。
江寒聽了有些感懷,真真是一部現實血淚史,慘其盡悲哀。
說完這些,他心情更沉,對江寒的態度卻寬容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