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玉亭，綠蔭如玉，颯風卷起一片翠竹葉飄落到昭珽團龍紫袖上，他隨手撣去，暗金繡龍紋華光煌榮，金瞳決眥晉王，五爪勾利，呼之欲出，晉王眥角微動，輕瞟開幽瞳，眼底俱是疏淡。

　　昭珽攜了竹枝觴小酌怡情，紫袍上章紋隨他斂袖動作，隱入暗處。

　　昭琰也淺酌一口，端注著他的表情，卑敬道：“陛下身體抱恙，不宜飲酒。”說著他就動手給昭珽倒了盞清茶。

　　他倒完后，昭珽即扣盞放到嘴邊，輕逸道：“二弟有心，朕受領。”吹拂開濃濃茶煙，示意一呡，隨即放下，綠波瀲滟，仿佛沒動。

　　他又夾起近前青瓷碟里一箸旋鲊放入口中，細嚼慢咽完，放下銀箸再飲口茶，悠閑道：“二弟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朕與你在鄭州義軍軍營里給人做雜，晚上都會偷溜出去偷千戶營里的排炊羊來吃。”

　　晉王臉上微松開漫淡笑意，也饒有興致夾起那道旋鲊來嘗，閑愜道：“臣弟還記得有次偷燒里脊被那千戶發現，滿滿六七根羊排，跑到軍營里一根都不剩，全掉沙里了。”說著他笑容漸收下去，涌起濃愁，“皇兄就因為臣弟過錯，被那可惡千戶施以笞刑。”

　　昭珽的聲音似從天邊飄忽而來：“朕就你這一個兄弟，那幾十鞭能換你安生，值得。”他的臉上隱沒了凄涼。

　　任昭琰多年封閉心墻堅硬如厚冰，卻也抗不住人性弱點，被動瓦解裂縫，他以為多年磨礪心壘扎實，止水如鏡，卻點波淼淼，是紕漏還是深處消磨不凈的天性。

　　“現在朕不用為了一口羊肉再去偷，可眼下這肉吃進嘴里，卻失了當初的味道，那時的小馬夫愿望很簡單，唯有兩個，一是護自己的命，二十護兄弟的命，這兩條做到了那便是他的全部。”

　　“當初他可以為了他的兄弟挨那幾十鞭，現在他也可以為了他的兄弟豁出命去，”他的眼中蕩起杳澈的光粼，孤高雪霽，遙寂道：“只要他的兄弟不變。”

　　“如果他的兄弟與之昔日，早已面目全非，該做何解。”晉王喑噎道。

　　昭琰臉色明凈，深眸熠幻，威嚴并存，‘如是此，那便不值得再去拚命保護。’

　　他的神儀如一道雪明光柱，颶風橫穿過昭琰，他直覺體內煞冷之氣亂竄徘徊。

　　起身凝重下拜，“臣弟受教。”

　　昭珽從身下拿出一方小漆匣至他面前，說：“是你的，不會丟，不是你的，求不來。”

　　他起身，疏涼道：“曹全，朕乏了，回宮。”

　　說完他背轉先行離開，晉王濃沉道：“恭送陛下。”

　　昭珽凝緩恍一下，走進竹林深處。

　　晉王跪在當地，四際蕭瑟，有風貫進亭子里，他感覺到寒意席卷，才放松，警惕打開匣子，扳指紅亮，映入眼簾。

　　昭珽紫袍飄垂，瀟行在宮道里，天幕灰白，片葉飛黃，他停下，舉目枯葉。

　　曹全道：“陛下將行何處。”

　　昭珽望著那片將轉將近的梧桐葉，沉思道：“去竹舍。”

　　去時梧葉點新綠，來時滿目盡蕭條，黃綠交結，颯颯搖風落，他穿插進無邊落木里，無限神傷，溪水干涸，青石殘物觸目，近矮籬，野菊肆意繁星闌，曹全自覺在外面停下。

　　小舍如幻冷清秋，院子里的曼珠沙華開得正烈，冷紅片布，如緋煙彌冉，似彤霞燦蔚，漸漸燎延至合歡樹下，燒灼了他的紫袍。

　　合歡花絮滿天飄飛，落在他發髻，袍服上，像是霞云撕碎，天上地下，滿眼迷紅，占風鐸徐徐搖響，像是她在嘆息。

　　這刻他不再是帝王，只是個失去妻子的守靈人，他對著合歡樹，眸底紅波瀲滟，凄絕遙喚：“小月，我回來了，你在哪里。”

　　樹梢上的碎玉占風鐸似感應到了他的呼喚，無風玎玲。

　　“我就知道這里有你的靈魂，合歡，彼岸，到底那一朵是你。”他的眼中浸滿紅瑩，臉白如霜，迷茫掃視每一株花，從近及遠，從下至上，青睫微垂，眸底碎波淺暗，凄寒縈繞。

　　他靠在樹邊，心冷如冰窟，滑墜下去，靠在花從里，合眼淺寐，很快便進入夢中，夢里他身在幽冥之境，放眼望去，滿眼暗紅，直到腳下，旁邊是一條云霧彌漫的暗河，流水迢迢，西南無盡。

　　暗霧處，渺渺一團青燈，將行將近，穿過霧瘴，他看見了彼岸花里紅色裙裾，他的心陣陣疼痛，那影子終于穿過瘴起，攜著青燈，向他而來。

　　紅衣如煙，青絲如云，形影飄搖。

　　他終于看清那女子，清麗如蓮，眉目靈婉，三分凝愁，二分冷艷，一分出塵，近在眼前，面若雪飄白梅，神如梨花帶雨。

　　兩相見，欲說還休，昭珽將她涌攬入懷中，青燈落入彼岸花中，熒熒閃爍。

　　他的鼻子里嗆滿酸楚，喉珠滾動，不想說，不敢說，因為他知道這里是忘川，生死兩茫茫，他怕一說話月娘就會消失。

　　可月娘說話了，清冽如玉，“昭郎，這里好冷。”

　　她的身子輕如風，冷如雪。

　　昭珽緊緊將她擁住，不留一絲縫隙，可擁的再緊，她的身體還是寒冷如雪。

　　月娘又道：“昭郎，我想我們的女兒。”

　　昭珽閉了閉眼，盡量控制自己的聲音不顫栗，杳渺道：“我們的女兒很好，她找到了她的良人。”

　　“已經這么大了。”她的聲音空靈如擊玉，煙遙不真。

　　昭珽不舍松開她，望進她如秋色寂寥的眼中，伊人如故，靈秀如花隱水霧。

　　她素手撫上他的眉眼，輕柔如風，拭去他眼角溢出的淚花，繾綣道：“昭郎，你老了。”

　　她看見了他眼尾隱約細紋，笑中苦澀：“我的夫君老了，還是宸寧之貌。”

　　昭珽任她撫拭，凄寂道：“我未找到你，怎敢老去。”

　　月娘似是摸不夠他的臉鬢，回溯道：“你我在鄭州廟前的初見，我就是被你這樣貌迷了心智，沒想到我剛掛下那條紅束，轉身就實現了愿望。”

　　昭珽覆上她手腕，神情凝滯，“可你還是青絲如云就棄我而去。”

　　月娘花顏展開笑榮，凄艷的像一朵彼岸花，身體飄浮起來，昭珽抓緊了她手腕，搖頭。

　　“找一個愛你的人，好好生活下去，小月能再見你一面，死生無憾….”說著便化為一點紅星朝著暗冥處飛去。

　　昭珽驚惶去追，他清醒時，臉上已經覆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