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道:‘還因為他是陛下休戚與共的兄弟,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陛下在給他機會找回自我。’
昭珽舒展表情,兩手交叉而握,頷首相觸,作垂思狀,嗓音濃重疲累:“世間的浮華腐蝕的他們劣跡斑斑,迷失在這片光怪陸離中,竟相淪歿,寥勝無幾,衰燈陋室單調不會紛擾朕的初心,朕熟悉于這種危險環境,他們亂了尚有頂梁,若朕亂了,隨時會回到那個分崩離析的年代。”
他的整個身體沉在明滅不定的陰影里,黑色的寬袍就像是負擔在他身上的厚密鉛云,臂膀堅實,傲然撐起一片天,他的頭深深埋在臂彎下的黑暗中,再堅強的人,也會有脆弱的一面,郎心似鐵披驚雷,青熒焚隱俠骨情。
他的手指感受到涓縷溫存,敏感從陰暗里抬頭,對面江寒似憐似懼地縮手,目里的光線細膩的像秋毫,輕盈潔纖。
他似乎覺察到了自己走神,微窘雙手下放到桌子底下,隱晦地低了低頭,再風平浪靜的看向江寒,洞達道:“所以朕想要你拉朕一把,改變現在的局勢。”
他明眸里煥發出熾狂的幻采,急不可耐的專注她,這般流于言表,誠懇凝重的邀請,震得江寒心慌,全無委拒之法,幾細偏頭。
幽藍晦涼的月暈透過薄紙窗稀落在下方獨角架上黑陶罐里一株繚絲妖冶的血色花朵上,外面的風聲聚涌窗戶,窸窣頻切,依稀投映在窗紙上張牙舞爪的詭影,像是幽冥里跳舞的鬼靈,無格森滲,亂人心魂。
江寒冷幽幽的看著半融在黑暗中的血花,驚奇問昭珽:“陛下,那是什么花。”
昭珽怔了一下,朝著她的目光,慢慢游移到花上,那抹朱砂暈好似昔年黃昏十里桃花下,她鳳冠霞帔,傾世笑顏上那抹迷麗的胭脂紅,建興五年的春天滿城桃花遮眼眸,余香如故,在暮靄沉沉的寥廓天幕中飄蕩殘零,那是故人臉上風冷的朱砂淚,生者心口涓漣的離殤血,對畫獨觴,慘將醉,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他眼里倒影出月娘嫁衣如火娉婷在藍月光下緞發如瀑,巧笑倩兮的模樣,單髻上那支烏鳳簪冰絲流蘇搖曳流藍,她忽而抬眸望他,淺淺一聲:“昭郎。”倏而連同笑容化作一縷縹緲紅煙,飛入盆底,零落成泥,花枝燦爛。
他眼中一片暗紅,魂不守舍:“彼岸花。”
江寒以為那是傳說,原來世間真有這種花,她懂了,吟嘆道:“黃泉路上,忘川河畔,奈何橋頭,陰陽交際,花開千年,葉落千年,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昭珽落寞道:“你錯了,它不該被賦予生生世世,永不相見這樣的絕望,它是冥界的引魂花,朕要它召喚回吾妻的魂魄,陪朕一生。”
失去至愛那該是有多痛,令江寒一個旁觀者都能體會到悲傷積壓太甚,逆流出每一寸骨,每一絲毛孔的苦楚。
她再看那彼岸花,似乎也心酸難言,不若剛才那般感覺,她不是有意揭起昭珽的傷痛,還連同自己也傷感了,決定想辦法減輕他的痛苦,輕軟道:“花本無情,人卻有心,人們給它賦予了太多神圣的傳奇,它本沒有那些不可及的能力,只是心靈的寄托罷了。”
昭珽道:“可朕放不下她。”
“前塵往事,過往云煙,陛下應該保重身體。”
昭珽知道她是在用一種委婉的方式勸她把追思放下,他不再去看那花,返回到桌前,語重心長:“只有用心過,才難放心。”
江寒也不忍再看那株花,還是隨意坐到他對面,恭切道:“感謝陛下愿意和江寒分享這些故事。”
昭珽恢復正常:“你還沒有給朕答復。”
本以為換個話題他會忘,不想還挺執著。
江寒謙恭推辭:“時日尚短。”
昭珽瞟了她一眼,一臉正色:“朕也沒指望你會輕易改變想法,那朕等著。”
江寒如釋重負,“臣多謝陛下體恤。”
昭珽不接話,房間安靜,她看昭珽沒有想睡的表現,自己也不好意思去睡,開始無聊的看圍著燈轉的飛蛾,專心的用手去拍,沒拍到,還差點扇熄燈,毫無聲響的雙手去捧,偷瞄昭珽反應,他除了給折子批朱外,完全不受其他情況干擾,又撐手看了他小會兒,暗暗抱怨照此下去,什么時候才能睡覺,看完了又閑到把十根指甲縫里的泥全扣了一遍,進入玩手指模式,再怎么著也玩不出花,無聊的最高境界,神游,不顧形象的打了個困乏的哈欠。
昭珽開口了:“江卿為何不去睡覺。”
江寒搖頭否定:“臣不可在陛下面前失儀。”
昭珽懶懶抬頭:“朕看你是不放心朕。”
江寒忙回:“微臣絕無此意。”
“朕看你無聊,不如幫著朕把這堆奏疏整理了。”
江寒雖然是東朝的大臣,沒有昭珽的同意,她也不敢隨便翻看其他大臣送來的奏疏,現在昭珽金口一開,她倒覺得可以擺脫無聊,在他的授意下,先去整理他看過的,別說那一對對深澀繞口的折子,還真讓人看得打腦殼,她佩服昭珽的耐心精力,要喚她早丟一邊睡了,不過身在險境,她寧愿選擇整理這些難纏的東西。
她翻開一本又一本,這些折子里夾雜著不少歌功頌德景修的,昭珽紅筆帶過,她又翻開一本更扯,上面彈劾工部申大人關于上朝扣鼻屎的不雅舉動,彈劾人正式周見素,想到這些言官就討厭,不挑事不罷休,自從上次打噴嚏被臺臣當場彈劾,自己每次上朝前都要在殿外來來回回整理儀容,哪里癢什么的亂撓一陣再進去。
她嫌棄丟開,再拿一本,又是溜須拍馬景修的,不過是地方官,看來朝中有不少人都圍護景修,又連番幾本還是同樣結果,不是拍馬屁的,就是完成彈劾指標的。
她忍不住道:“滿朝文武居然沒有一個人敢挺身而出指責景公的不是。”
昭珽幽幽道:“江卿敢嗎。”
這話倒說的江寒低頭了,唯諾道:“臣也不敢。”
“那不就正常了。”
是正常,就像彭應知說的都不敢做明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