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床鋪,陌生的氣息。
當清秀少年再次蘇醒之際,才發覺自己身處異地。
觀其模樣,應當是在……一間客棧之內。
“小二。”
“來了。”
高聲呼喚之下,回應的卻是一位聲色甜美的熟悉姑娘。
“師,師姐。”
禮數讓他起身,但身體的本能反饋卻讓他坐不起身。
“行了,好好休息吧。”
姑娘前行一步,將少年安頓好,而后理所當然的坐在床沿。
手起靈力,一指匯通少年周身經脈,隨著靈力流轉,姑娘目光無故一黯。
“說起來是師姐救的我?”看著宋芷這般模樣,李佑盡量笑著扯開話題。
其實當神念用盡的那一刻,李佑便已失去了意識。所以在看著爰居身死之后,余下的事,李佑便沒了記憶。
按理來說,受地氣沖擊,自己可能會死。而再度醒來,以為自己又已復生。可醒來發覺自己身處客棧且宋芷在旁時,李佑便知道自己是被人救下。
只不過,自家師姐應該……
“她可沒這本事。”
一聲輕語伴隨一陣清華,一名白發青年從虛空中走出,接下李佑的話。
“見過掌教。”
身子被宋芷按住,少年無奈只好口頭一禮。
天機擺擺手,示意李佑好生休息。
“煞氣破體,沖破元功。你體力靈力橫流,這段時間還是不要動用靈力的好。”
“另外,強運冰心結,導致你根基受損嚴重,外加神念消耗過剩,所以你的恢復速度將會大打折扣。”
其實不用天機多說,李佑也知道自己的情況。基本處于“重傷”的程度。
不過認真說起來,這也是他的原因。當時本可以動用至寶,卻偏生怕被有心人發現。
所以才迫不得已再運冰心結,只為最后一擊能徹底奏效。可惜還是沒能算到地氣如此強橫。
“是,多謝掌教關心。”
當天機出現之際,李佑也知道救自己的人是誰,也明白了為何自己傷勢這般嚴重但外傷卻已恢復如初。
“先別言謝。有件事要告訴你,在我出手救你之時,你便失去了盛會的參與資格。”白發青年頓了一頓,“所以現在,你已不算盛會的參與者。”
“至于你手中的棋子,我已受北辰托付,將其回收。”
聽見天機這般言語,李佑才忽然意識到這場盛會或許不像自己猜測般簡單。
“是。”
起初認為這場盛會不過是陰謀者為了讓他們互相殺戮而設的局,但目前情況看來卻并非如此。否則也不會出現“淘汰”這一現象。
所以現在的問題還是回到了原點,即,逐鹿盛會到底是什么。
仿佛是看穿了李佑的疑惑,天機自顧自的坐在椅子上,開始復述曾為宋芷解釋過的內容。
“事情還是要從五百年前說起……”
……
陌生的地境,陌生的環境。
當儒衣人清醒過來之時,發現自己身處一處洞穴之內。
“這里是……”
自言自語中,想撐起身來卻發現渾身無力。
“……對了,如果不出意外我現在應該在九原之外。”
短暫的蒙昧之后,意識快速恢復清明。腦中閃過諸多畫面,最后停頓在那雙美眸之上。
思念停止,儒衣人悠悠一嘆。千算萬算,算不到那一抹意外的情愫竟成了自己退路的阻礙。
將眾人與居引來九原,并用血煞之氣沖破居的功體,給眾人屠圣的希望。而后力竭的自己則通過之前留下的單向傳送陣離開那片是非之地。
而在傳送陣的另一頭,在自己的授意下,那位如花兒一般的姑娘會將自己救下。
屆時,無論居或死或傷均無所謂。如果死了那最好,如果沒死,那便說明圍攻他的修者死傷慘重。
無論那種情況,都在他預期之內。
本是一石三鳥之計,卻不想計畫展開的第二天便出現了意外。
那位本應去往天江臺的姑娘,竟會出現在九原……
辯,已是無理可辯,圓,自是無謊可圓。因為當那位姑娘出現在現場之后,自己所做之事,就已成了“事實”。
“那么,這里就是傳說中的九幽嗎?”自嘲的口吻說出自己也不信的話,儒者失笑著搖搖頭準備換個躺姿。
“這里是云浮山。”
忽生一語,讓儒者一驚,一驚之后則是滿臉復雜。
“紫姑娘……”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隨著紫苑的出現,東流也明白了前因后果。只是還有一事不明,那就是性格別扭的姑娘,為何要救下自己。
按理來說,發生這種事,紫苑才是真正想殺自己的人。
況且一路上這個姑娘對自己就頗有成見,在首次交涉之后,便開始對自己有了異心。
殺心。
那是一種只要抓住他犯了錯,就會不死不休之念。
所以東流想不明白,為何這樣道心通明的姑娘會違背自己的“道”。
姑娘沒有回話,只是走到儒者身邊,俯身坐下。
儒者扭動身子給姑娘讓出一點空間。入鼻處幽香繚繞,入目處玲瓏有致。
不過儒者自然不會太多在意,因為現在的他只關心她為什么救他。
“吶,儒者。”
短暫的沉默過后,空靈之聲勾起談話之欲。
“你這么聰明,能不能解一解我的結。”
不待儒者回應,姑娘便自顧自的說到:“從第一次與你交涉開始,已過了半年。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善人,但你所做之事也不算大惡。所以我可以繼續與你為伍,直到后來發生姑蘇那件事。”
“幸好當初有人破局而來,讓你的計畫中途失效,這也讓我有了‘更正你做法’這一心愿。”
“而這一心愿的來由,便是那天在江水旁,你笑著看我舞劍并包容我的怒意。從那時起我便知道,我已經把你當作了朋友,所以不能坐視你在邪道上越走越遠。”
“不過,你知道嗎……”
“……當我在九原看著你發動陣法的時候,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嗎。”
并不是問句,也不是疑惑,所以東流認真聽著,沒有插話。
“那時候我在想,要是當初沒選擇與你合作該多好,不認識你又該多好。”
“隨后我又看見那一具具死相凄慘的尸首以及其上抹不去的怨念時,我就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殺了你……”
“……殺了你……”
“……不,殺你都不足以償命。碎尸萬段,挫骨揚灰,任何我能想到的殺人之法我都想在你身上試驗一遍,讓你也體會他們死前的感受。”
冷語帶寒,寒意透體而發。聽聞紫苑的話語,繞是東流如何淡然也不由發怵。
“但,當看你以一人之力引血煞入體時,我忽然發現也許你并沒有做錯。”
東流很清楚的感知到,從這一刻開始,姑娘語氣已從殺意凜凜變得彷徨失措。
“若是放任居繼續行禍,造成的殺戮定然遠盛于被你所殺之人。所以用最小的代價完成誅邪之事,應該是一件‘正確’的事……”
“……可我,明明知曉這個道理,但總覺得胸中有一口悶氣。”
“‘為什么死的是他們’、‘為什么動手的是你’……這類問題始終縈繞在我心頭,揮之不去。”
復雜的話語顯露出主人內心的思緒。而聽到此處,東流也明白了困擾著紫苑的問題所在。
那就是姑娘一直信奉的“正確”,與已有的“正確”的事相沖突。
她的準則告訴她不能殺人,但已有的事實告訴她這樣做能救更多的人。
所以事情的根本還是回到了原點,那就是――為了殺一個惡貫滿盈的人,而殺另一批無辜的人,這到底值不值。
這個問題從來就沒有答案。
正道之人為的是大義,為的是天下蒼生,所以他們可以為他們不可為,可以行他們不忍行。所以他們縱使身染罪業,也在所不辭。
按理說,他們應該贊同這個觀點。不過,他們的道義告訴他們,為了殺一些人而殺人……不對。
所以自詡為正道的那群家伙可以為了救人而殺人,但絕不會為了殺人而殺人。
盡管有時候,這兩件截然不同的事可能存于一體。但他們,就是做不到這一點。
就算是逼不得已之時,他們也認為需要另尋它法。即便他們自己也知道,這個“它法”很難找到。
紫苑的態度固然無常,不過實際上這事放在任何一個正修身上,大多都是這樣。
樸直者,口頭責難;偽善者,劃清界限。唯有紫苑這樣的執愿者,才會選擇死生與共。
所以紫苑才說若當時沒與東流結盟該多好,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有任何交集,她也能順心意而行。
對東流而言,與紫苑相處這些時日也足夠他去了解她。他知道她的執著,也知道她的“道心”,所以才設法讓她暫且離開。
但,她還是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
“姑娘的結,我解不開。”
聽完紫苑的話語,儒者沉思片刻,隨后給出答復。盡管這答復不盡人意。
姑娘的結,是心結,而心結往往與自身歷練、性格、認知、原則等相關聯。
所以說心結最是難解。
盡管他自詡他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智者,但也解不開一位道心清明的死腦筋姑娘。
“是嗎,連你都解不開啊……”
空靈之聲,盡顯惆悵。姑娘一嘆,舉目再望天際。
那里有天高云淡,有星斗孤月,還有一縷寄望,被蒼穹輕易埋葬。
人無語,人無言。兩個心思迥異之人,在孤高月色下,思量自己在意之事。
溶洞內仿若有嘆息悠悠作響,隨著山風化作炊煙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