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陵弟子皆有其命盤,下山之時休岸便置命盤于涪陵山顛的神殿,那命盤便會自行運轉,直到命盤對應那人隕落。
若那命盤光澤突然變得黯淡,便是他有了劫難,可以根據命盤轉動的方向去尋。
可休岸說阿君并非涪陵之人,即使現在身處于此,可根也不在此,于是并未于阿君煉造命盤。
不然若是阿君也有對應的命盤,尋他就方便的多了。
湫時悶悶,雖然覺得休岸那話玄玄乎乎,可休岸說話歷來玄乎。
而且他也是有他一番道理的,畢竟是活了上萬年的老狐貍。
湫時有些懨懨的扶著漁塢雕花的漆木窗棱,探頭出去,任由夜間湖面颯颯的風撫在臉上,帶起幾縷輕柔的發絲。
芷淵來時便看到這樣一幕,明白她心下受挫,一時也不打擾,靜靜地立在她身后。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湫時喃喃,嘆口氣,回過身來,看到抱著手倚在竹壁上,煞有介事打量她的芷淵。
“你怎么還沒回去?”湫時有些驚訝。
“我去處理了一些事情,才上來不久的。”芷淵面不改色,依舊抱臂倚著,他換了件寬松的月白長裳,露出光潔的一段脖頸,一頭青絲披于身后,慵懶又閑適。
湫時看到他手臂那處已經上了藥,被好好包扎起來,便放心了少許。
芷淵請清水師兄來鎮南王府稍作歇息,清水應允,被領到山下的府邸處好生歇息。
芷淵安頓好了清水,派人去尋圖辛,凌晨時許,圖辛未歸,他們卻帶回了數具白布掩面的尸體,是湫時于凌山鎮巖洞里,發現的那些鎮南王府家衛。
將軍交代,要替這些往昔同行的兄弟們收尸,善了后事。
湫時不知這些,她心情有些沉重,與清水待了片刻,絮絮叨叨說了這許久經歷的事情,便回了漁塢歇息。
御劍來皇城的路上有些沉重,湫時明曉阿君下落不明,清水心里的擔憂失落,他與阿君朝夕相伴,是真的如同父親那般,嚴厲而慈愛地去教導于他。
清水亦明白湫時的自責難過,于是二人皆不說話,于對方調整完情緒后再做打算。
……
湫時默默的看著他,一時無言。
芷淵抬手攏拳蒙面,干咳了兩聲,然后斟酌了用詞,開口問她:“你……天亮就要回涪陵了?”
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晨間竹林的風,
自然,湫時心道,卻未即刻張口說出來。她還是沉靜的望著芷淵,驀然想起這人在竹林煮的鮮嫩的瓦罐魚湯、還有凌山鎮旖旎動人的燈火、甚至還有那昭慶公主……
一時有些怔神。
雖然橫生了許多波折,于她此次來凡界卻也是新奇愉悅的體驗。
芷淵耳朵有些發燙。
“天亮就走……”湫時垂眸,短暫的點頭。
她走到柔軟的氈毯上,有些無力的倚著案幾緩緩坐下,復而揮袖斟了杯冷茶,一飲而盡。
芷淵目光追著她,卻始終沒有說話,這不大不小的漁塢,一時有些沉寂,只有角落里的熏香緩緩的燃燒著,散發出清淡舒適的氣息和繚繞的白煙。
瓔珞軟榻邊的白紗輕慢的晃動,案臺上的燈燭燃盡,天邊泛起了淺淡的金色光芒。
一杯冷茶下肚,湫時稍許清醒了些,她目光遙遙落在面前的窗棱外,朝陽初升,溫和柔軟的光芒落在清湖被微風拂動,輕柔搖曳的碧波上。
竹林里的竹木挺拔修長,有晨起掠食的鳥穿過竹林,發出嘰嘰喳喳的,清脆的啼鳴。
人間尚好,尤其是這漁塢,不知此去一別,要何時才能再見到這樣柔和的景象。
“湫時……”芷淵喚她。
湫時的目光被堪堪拉了過去。
他逆著光,身周被初升的陽光勾勒出一層金色的細邊,像是他自己綻放出光芒來一般。
湫時歷來覺得他氣質出塵,甚至比她見過的仙君都要清雅淡然,更似謫仙的多。
“如何?”湫時一夜未睡,聲音有些喑啞。
“我們天人相隔,就此一別,再見面時不知是何光景了。”芷淵頷首,格外認真的看著她。
只不過他逆了光,湫時只看得到他頎長閑適的身影,卻未看清他清亮的,卻有些黯然的眼睛。
湫時一怔,似乎是沒想到他會這般說,芷淵歷來是個內斂的人,湫時卻從他這語氣中,聽出了一絲……
不舍。
她思襯了片刻,輕輕點頭,語氣難得的溫和:“無礙,還會有機會的……”她輕柔一笑,杏核般圓潤漂亮的眼睛便彎了起來,像盛了一泓清泉。
芷淵垂眸,眼神晦暗不明。
其實這話說來她自己都有些底氣不足。
凡界有天上一天,人間一年的說法,雖然有些夸張,卻也相差無幾,且凡人陽壽有盡,她再下山時不知是何光景。
若朝代早已更迭,當初衣袂翩翩、鮮衣怒馬的少年都是垂垂暮已罷。
譬如說芷淵。
她站起身來,幾步行到芷淵面前,仰頭去看比她高出許多的芷淵,笑容和藹溫暖,有淡金色的柔和陽光落在她的臉上,更顯白皙瑩潤。
“不過你我相遇,便是緣分。”湫時拍拍他的肩膀,總結的陳述。
“當初你娘親誤打誤撞進入涪陵境,并且生下了你,大概我們那時就結下了緣分。”湫時微頓,組織了措辭,又緩緩開口:“你劫難已渡,會長命百歲富貴終生,如此實在好的不行,待我再下山時,第一件事兒就是來找你玩兒,可好?”
她心境稍有開闊,同當初哄不乖的阿君時那般誘哄他,阿君格外受用這樣的話,不知芷淵是否如此。
按凡界紀年,芷淵小了她數千年有余,認真來算,甚至垂髻小童模樣的阿君都要比他大了不少。
芷淵未動,依舊抱了手臂,倚著竹木墻壁看她。
湫時突然有些緊張,斟酌著再說些什么告別的話。
還未開口,芷淵突然抬手,骨節分明的手指置于她鬢邊,輕柔的把她額前垂落下的發絲攬到耳后。
小心翼翼地像是對待一件易碎的寶物。
湫時感覺到他微涼的指間輕柔的,不經意的拂過她的面龐,觸碰到她微微發燙的,幾乎透得出光的粉嫩的耳朵。
因常年拿劍,他指間有層薄薄的繭。
似乎有柔軟的羽毛,在湫時心尖輕輕的撓了一下。
她怔神的看著滿臉柔和寵溺的芷淵,一時忘了呼吸。
“也好……”還不待湫時反應,他已經放下了手,“若那時我已經死了,投胎轉世時不喝孟婆的湯,便能記住你。”
他都知道。
經年易別,再見面恍若隔世,所以才會定下來世之約。
湫時鼻頭驀然一酸。
這人心間,如掛了明鏡一般。
“湫時……”
芷淵驀然俯身看她,眉對眉眼對眼鼻對鼻,離她不過咫尺,面前就是他放大的白皙清俊的面龐,纖長濃密似鴉羽的睫毛輕輕顫動。
那沉靜清亮,似古潭的琥珀色瞳孔里,有她驚慌失措的面龐。
“到時候你還會記得我嗎?”
湫時感覺到他溫熱的,帶著竹木氣息的清淡鼻息。
湫時驀然覺得熟悉。
似乎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抵著她的額頭,聲音輕的像拂過心尖,讓人酥麻的羽毛。
“阿時,不要忘記我。”
她隱約記得是這么說的,那語氣低沉喑啞,壓抑的宛如忘川底下掙扎百年都無法掙脫的水草。
像快要溺水的人要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是不要忘記他。
“湫時,不要忘記我。”
那人在記憶里已經模糊變淡的面龐突然與面前這人的面龐一起不差的重合,包括那清亮的,蘊含了星辰大海的深邃眼眸。
“我不會忘記你……”她聽見自己接近破碎,斷斷續續的、哽咽的聲音。
似乎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回答那個人的。
只不過最后,好像還是忘了他。
……
“湫時姑娘……”門外有踢踏的腳步聲,圖辛高喊著奔了進來。身后跟著一身淡雅的灰青色衣袍,單手執劍,步伐灑脫沉靜的清水。
圖辛方從凌山鎮回來,便聽說了湫時要走的消息,一時有些黯然,匆匆上來,想著與她一別。
芷淵聞了動靜,不慌不忙的直起身來,然后有些疑惑的垂眸,看著面前突然淚流滿面的湫時,然后伸出手,用溫熱的指腹,憐惜地替她揩去眼角流淌下來的淚珠。
湫時驚醒,才察覺自己已經汪了一眼的淚珠。
“湫時?”清水看清她潮濕的面龐,疑惑更甚,蹙眉看她片刻,又蹙眉打量立在一旁的芷淵片刻,眼里突然泛出一點亮光,然后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從袖間扯出一塊邊角繡著精致的海棠花紋的手帕遞給她。
湫時面上泛紅,伸手接過。手帕上帶著涪陵山間常年不散的棠樹清香。
“走吧……”清水默默了立了片刻,等她平復了心情,然后喚她。
圖辛不明所以,原本愣在一旁,此刻有些不舍,挪了幾步上來,語氣里居然有些哽咽,“湫時姑娘……”
湫時拍拍他的肩膀,勉強擠出個俏皮的笑來,“有緣再見了圖辛。”
清水手中的劍變大,輕巧的漂浮在湖面之上,他立在劍上,嘴角含了溫淡的笑,向芷淵與圖辛分別頷首拱手,“就此一別,承蒙二位照顧了小十九。”
湫時欲爬上那劍,卻想起了什么,匆匆繞到漁塢背面,摘了朵清麗的蓮捏在手里,搭著清水伸過來的手輕巧的上了他的御劍。
湫時姑娘要把這蓮拿回去,以便睹物思人。圖辛有些欣慰。
“再會……”她偏著頭,湖綠的輕衫在微風下輕輕晃動,像清湖上的漣漪一般。
“再會。”芷淵負手而立,稍一頷首。
圖辛微紅了眼眶,“湫時姑娘,我會想你的。”
湫時點頭,微微一笑,眼睛瞇成了彎彎的月牙。
腳下的劍緩慢的移動起來,不過瞬息便滑上了日頭初升,如黃金幕布一般的天空,轉瞬便不見了身影。
湫時緊緊盯著逐漸變小的漁塢,那處青翠的竹林,和窗棱處長身而立的頎長身影,最終都變成一個月白色的小點,再看不見。
有碎金般的光芒落到芷淵眼底,他遙遙望了天際半晌,然后轉身步上漁塢柔軟的氈毯。
“走吧……”他側眸看向圖辛。
圖辛失落的點點頭,從天際收回了目光,垂頭跟在了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