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洪的幫主對我怒目而視,吹胡子瞪眼地問我:“姑娘與我幫可有何過節?”
我眨眨眼,“沒有啊?!?p> 他往前緊逼一步,“那為何方才要與我幫為難?”
這倒冤枉得很,我擺擺手道:“我不要與你為難。我是要救人,我若不出手,只怕那青衫小子的腦袋已然落了地?!?p> 洪幫主抱拳朝天空一揖,凜然道:“寄歸令在上,生寄死歸,生死由天,與你又有何干系?”
我正欲同他辯,方才被我救下的那圍青島小子卻突然跪在我面前,磕了幾個響頭道:“多謝姑娘相救?!闭f罷,他長身而起,仰頭道:“寄歸令在上,我雖得姑娘搭救未死在鱷嚙鉗下,但圣令不可違!”話音落,刀光起,我還未及反應,那小子已殞命在自己刀下。
他結果自己時下手倒快,方才單挑時倘若也有這么快的身手,也未必會被那鱷嚙鉗夾住。
我悲戚戚地看著他的尸身,覺得寄歸令當真可惡,那古墨少主更加可惡。
此人定是心腸歹毒,冷血無情,德行敗壞。
洪幫主聲如洪鐘地呼道:“繼續行令,下一個,上!姑娘請讓一讓?!?p> 催眉上前扯扯我衣袖,“您快別在這兒瞎鬧了,烏鱘幫與青圍島的恩怨和您沒關系。”
我甩開他,握劍立于原地不肯走。袁島主沖出來,一把清冷的大刀對著我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我救了他的人,他倒恩將仇報,好沒規矩。
我飄忽起身,柔轉手腕,善水劍劃出道道白亮劍光。一聲脆響,他手中的刀折成了兩半,朝身后飛了出去,深深釘進房梁。
他盯著我的劍,面如死灰,顫顫巍巍地問:“這……這可是善水劍?”
這姓袁的倒還有些見識。
他又問:“姑娘,你是逍遙派的人?”
我抱劍躬身,“小女子逍遙門下二弟子,一畫。”
袁島主俯身拜了下去,“在下有眼無珠,竟認不得逍遙女俠。方才多有得罪,女俠莫要怪罪。避世二十載的逍遙門終于念起了江湖恩恩怨怨,逍遙二子終于要再度出世,雄霸武林了!”
他這一拜,身后圍青島眾人也跟著拜了下去。
他們這一拜來得莫名,話也無頭無尾,聽得我云霧中游,逍遙何曾出過世?雄霸武林一說又是怎講?
我趕忙給催眉遞了個眼色。
催眉揪起眉眼搖搖頭,顯是也不明白袁島主話中之意。
我只好揣著糊涂裝明白,點點頭,正色道:“既然袁島主還記得我區區逍遙門,那可否聽我一勸,今日這寄歸令便不行了?!?p> 洪幫主面有難色:“一畫女俠雖然開了口,本來逍遙的話在下不敢不依。可寄歸令乃是當今武林至尊古墨少主立的規矩,令既一出,至死方休,生寄死歸,生死由天。在下,在下不敢不從?!?p> 我不以為意,“既然這古墨少主是武林至尊,那定然不僅武功絕冠天下,胸懷也當寬廣浩蕩。寄歸令太過殘暴無情,江湖中如何能任由這般規矩橫行霸道?”
我一席話說得正氣凜然,自以為拿出了一代女俠當有的氣魄。
洪幫主與袁島主瑟瑟地互看一眼,俱都垂下了頭,口中念道:“此話不敢說啊,不敢說!”
這時候,角落中忽有一人陰陽怪氣地道:“洪繼禮,袁勝,古墨少主的令豈由得你們說不行就不行了?”
我一看,說話之人竟是方才吐得幾乎要內外對調的店小二!他現在不吐了,一張蠟黃的臉說不出的可怖。
洪幫主與袁島主一動不動地望向他,嘴角的皮肉開始抽搐。
我看看他們,又看看那店小二,腦袋里霧氣朦朧,只得撓一撓看是否能撥得云開霧散。催眉也跟著撓了撓腦袋。
這個江湖,古怪得很。
原來在江湖中,店小二不是店小二。
我幡然悔悟,荒廢的十幾日中也不知錯過了多少隱于市的武林高人。
我正自懊悔,洪、袁二人帶著一幫弟兄已匍匐在地,五體投地,嘴中還哆哆嗦嗦高喊著:“不知少主使者在此,求使者您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
原來這人是那暴君古墨少主的使者。
他目光凜冽地掃過我和催眉,“你們不跪?”
催眉向來膽小,從前我和曲陌、江流一同在夜里扮鬼嚇他,他嚇得撲倒在地,將頭磕得震天響,慘兮兮地大叫:“山神大人饒命!狐仙姐姐饒命!樹精老爺饒命!孤魂野鬼們饒命??!”此時他被那古墨少主的人一嚇,膝蓋一軟,就要跪下去。
我氣得一把將他撈起,“不準跪!你認得他是誰嘛,瞎跪什么!”
店小二問:“姑娘不認得我?”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撇撇嘴角,坦誠相告:“的確不認得。”
他晃了晃大拇指上的一枚猩紅色扳指,問:“那你可認得這是何物?”
我又誠實地搖搖頭,“不認得?!?p> 他蠟黃的臉泛起一層青色,估摸著是被我氣得不輕。
我不等他開口,搶著道:“無論閣下是何許高人,一畫只問是否能看在我們逍遙門的面子上,放過他們這一回?”
店小二冷笑一聲,“生寄死歸,生死由天。寄歸一出,至死方休。我們少主的寄歸令豈是兒戲?”
原來,我逍遙派的面子并不夠大,嚇嚇烏鱘幫、圍青島這樣的小幫小派還夠使,可若要唬住古墨少主身邊的人,分量似乎還欠了些。
他又道:“姑娘方才對少主出言不遜,這筆賬,我倒要來與你算一算?!闭f罷,長衫一掀,殺氣四起。
這時,門外踏進一人,身姿筆挺,一身藏藍色的粗布道袍,腦后的頭發束得松垮寫意,發絲烏黑得竟有些發藍。
這人云淡風輕地飄上前來,那便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走近,冷硬俊雅的面龐好似一道寒光,逼得我無處可逃。
那一對星眸中似有一幅水墨丹青的山水畫,畫中的意境自是無限高遠寧靜??晌铱傆X得那幅畫的背后還藏了些東西,沉甸甸地屏息躲在那里。
他臉上的表情若有似無,似在笑,又似在嗔,似有情緒,又似死水一潭。
他冷冷將店里掃了一眼,對眼下的血光四濺、桌椅狼藉似是視而不見,側身對店小二道:“住店,還有空房么?”
他的聲音也好聽,像從水底發出來的,悶悶沉沉,帶有些鼻音,好似感了風寒一般。
店小二見到他后面色大異,斂了方才的跋扈神情,低眉順眼地躬身領路:“有有有,天字一號房,客官這邊請?!?p> 他上得兩步臺階,卻站住了,緊緊盯住我手中的劍,卻看也不看我一眼,道:“把你的劍收起來,晃得我眼疼。”
他一開口,周身便涌起一層冷寂肅殺之氣,語氣雖平淡,眉宇也清寒,卻是不怒自威。烏鱘幫與青圍島眾人仍舊長跪在地,動也不敢動。
我當下也被他的氣宇鎮住,竟當真收起了劍。真真是為潘宋之顏骨氣盡失!
我晃了晃神,清醒過來,沒好氣地道:“小女子初來乍到,沒什么見識,敢問閣下是?”
那店小二眼里又透出些兇光,卻沒有發作。
那人尖錐般的目光總算落在了我臉上,我被他瞧得面上一熱,心中一陣驚慌失措。
“在下武當,殷莫君”
武當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武學大宗,我在逍遙時自也聽過他們的名頭,歆羨得很,于是此刻欣喜地上前對他抱了抱拳,問道:敢問殷大俠師從武當哪位高人門下?”
他道:“我跟隨在武當大弟子身邊?!?p> 原來是個武當派孫兒輩的小徒弟,那輩分可比我低多了。
但這店小二委實可恨得很,竟然非常賣這武當徒孫的面子,馬上立侍一旁,話也不敢再接了。
看來我逍遙果真沉寂太久,面子著實薄得很。
不過武當祖師爺張三豐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我聽師父說過他的故事,因此也就不與他們較勁了。
“小女子一畫,是……”
他揮揮手打斷了我,“你這孩子是逍遙門下的?!?p> 他語氣倒老成得緊,竟端出了一副長輩的架子。
我一時氣不順暢,瞪起眼道:“你有眼疾么?”
他戲謔地看著我,“沒有?!?p> “那如何會被我的劍晃得眼睛疼?”
他看著我,藏在眼中那丹青畫后的什么東西似乎蠢蠢欲動了片刻,但終是又伏息了起來。
我的背脊發了陣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