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庚十年五月十二夜

　　接近子時，月明星稀，柔和的月光傾瀉在大地上，站在云瑞客棧的天字號房中可以細致的看到十方碼頭上的一舉一動。

　　天字號房中滅著燈，從碼頭上看過去與一般的客房無二，黃四可以微啟窗戶注視著碼頭上的一舉一動。

　　這夜中無風，月光柔白，河水輕輕的拍打著碼頭渡口，靜謐的氛圍給人一種溫暖而心安的踏實感，在這樣的夜里即使是日常作亂的樓檐上野貓與巷道里的流浪狗都會安逸而慵懶的睡上一覺。

　　黃四盯著碼頭廣場，由于剛剛發生了王老漢上工時間喝酒被活活打死的一事，碼頭上夜晚”班次的扛夫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即使是沒有船來，他們也都圍繞在渡口的四周，精神抖擻的來回走動著。

　　黃四松了一下神，然后轉頭看了看身旁不遠處另一扇窗子前的陸云浩，他坐在一張圓凳上，單手撐在窗臺，身體微微前傾，目不轉睛的看著碼頭廣場。

　　回想起今天上午陸云浩在客房中與秦克絕的一番對話，黃四還有些后怕。從兩人第一次公事前往開封府到現在，黃四還是第一次遇見陸云浩這樣，為了一個扛夫的死邁不過心中的坎，每日以酒度日醉生夢死。

　　“他大概是覺得王老漢的死全是因為自己吧”，黃四這么想著

　　他轉頭看著陸云浩出了神，陸云浩也感受到了黃四投射過來的目光，卻沒有轉頭回應，依然目不轉睛的看著碼頭。

　　黃四覺得自己摸不清陸云浩此時此刻的脈絡，白天睡了一覺后，黃昏時分他醒了過來，也不說笑，呆滯的洗了把臉，回到床上坐著醒盹，直到方才公孫長歌回來換班，他才和黃四一起來到了這里。

　　此時的陸云浩像是一只呆坐著的龐然野獸，黃四生怕自己輕輕安撫似的摸一下他，就會被一口吞噬，體無完膚。

　　正在愣神之際，反而是陸云浩先開口了，

　　“你不必擔心我”

　　陸云浩的語氣淡然，沒有夾帶過多的情緒和情感，這一聲卻將黃四從愣神里驚醒了過來，他一時不知道該看哪，臉上爬滿了尷尬

　　“少……少爺”

　　“是我有問題”，陸云浩依然沒有轉過頭來看黃四，“秦克絕說的對，這個時候，得顧全大局”

　　黃四聽到這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陸云浩這幾日的意志消沉是因為有善心，可有善心不是錯啊，

　　“少爺，你沒有錯”

　　“我是沒有錯，可我還不夠成熟”

　　“少爺……”，黃四不知道這句話該怎么接了，他本想說不少爺，你已經很成熟了，但話到嘴邊才意識到自己都不知道所謂的成熟是什么。

　　“小事談對錯，大事談取舍，治國之道大概也是這樣吧”，陸云浩終于回過頭來，黃四看他前幾日慘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血色。

　　“王老漢確實是我害死的，算我欠他，可我身負更重要的任務在前，確實不該混混沌沌那幾日，如果今天早上在碼頭，我打的那個人不是碼頭上人人都恨的狗仗人勢之徒，只怕是現在我們四人都深陷暴露的險境了，幸虧那晚秦克絕拉住了我”

　　黃四迎接著陸云浩的目光，緩緩的點了點頭，陸云浩感受到了黃四不再擔心自己的神色，將頭轉回去了。

　　“以后這種事，你還是應該多跟秦克絕學一學”

　　黃四詫異，臉色微微疑惑，“為什么？”

　　“他的大局觀太好了，時時刻刻不會被感情羈絆住手腳”

　　“少爺，這不是你的不足，他一個鬼市出身的人，這么多年的鬼宴和武階大會，見了多少腥風血雨，對感情木然也是情理之中”

　　“是啊，這就是我的不足，所以下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陸云浩說到這里一頓，再次轉過頭來，報以一個堅定的目光，“你記住，要與秦克絕站在一起，將我勸醒”

　　黃四點了點頭，“少爺，我一定”

　　陸云浩欣慰似的笑了笑，“好，那就好，干正事吧，碼頭今晚必有動靜”

　　黃四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他重新開始盯緊碼頭，卻沒理解陸云浩那句話的含義。

　　“這是自然，王老漢一事后人人都草木皆兵，只怕是沒人敢再偷懶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黃四皺了皺眉，“那是？”

　　陸云浩沉聲說到，“今天白天我雖然惹出了事情，卻也探明了些東西”，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了一張已經疊過幾次的紙張。

　　黃四伸手接了過來，緩緩展開，借著窗外的月光發現這是一張關于近幾日碼頭早晚排班次的記載，其中十二日晚班這一列為空。

　　“今晚的晚班是空？？那這些人是哪來的？”，黃四有些驚訝的看著碼頭上的這些人，瞬間在腦海里腦補了一場螻蟻趁虛而入的大戲。

　　“這是今天我在碼頭收拾那個打手的時候從他身上摸出來的，回來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看了一下，當時就覺得不太對勁”

　　“難道這些人都是假扮的？”

　　“不會，打手身上的班次應該是從高潤那里得來的，碼頭上的眾人對于十二日晚班沒有排人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訝與慌亂，這說明十二日晚碼頭無班次對于他們來說是正常的，而且你看，十二日旁還畫了一個紅點”

　　黃四再次展開紙張，果然在十二日三個字旁找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紅點，像是一顆朱砂痣一樣長在那里，平時看上去不顯山不露水，但是被人發現后就無法再忽視。

　　“這表示什么少爺？”

　　“這表示，現在碼頭上的這些人，都是奉命前來的，而且這是一群不能寫在排班記載里的人”

　　“少爺，今天白天你就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說今晚與我同來值守？”

　　陸云浩緩緩點頭。

　　“今晚會發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想，既然這是一群不能寫在排班記載里的人，那么他們要做的，肯定也不是可以被人知道的事情”

　　黃四不說話了，他從陸云浩的寥寥數語中感受到了氣氛陡然緊張，今晚很可能有大事發生。

　　不到一刻鐘，碼頭賬房的門突然被打開了，一群手持火把的人從賬房中魚貫而出，很快就占領了碼頭的四角，對著廣場周圍的樓上四處張望。

　　“低頭！”，陸云浩和黃四趕忙躲到了窗戶下面，聽外面沒有傳來什么發現可以人的動靜后，像做賊一樣緩緩的在窗沿上冒出兩雙眼睛，窺視著不遠處的碼頭。

　　鄧三思緩步從賬房走出，陸云浩驚奇的發現就在他低頭躲避對方反偵察的時候廣場上的人多了很多，他們在碼頭整理纖繩、擺好迎船燈，像是在準備接船。

　　同時另一側的人從賬房里不斷的向著碼頭上搬運著木箱，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音，木箱的數量很多，很快就堆積成了一座小山。

　　“少爺……聽……聽起來像是？”

　　“嗯”，陸云浩壓低聲音說到，“是的，你沒聽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