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庚十年正月初四
這是一個正月,天空卻下著雨。不知為何,從去年十月這個冬天開始,就一場雪也沒有看見,卻陰雨不絕。黃河似乎忍耐了很久,水位一漲再漲,往年冬天河面明明可以溜冰,今年卻一直暢通無阻咆哮奔流,完全不給這個天氣面子。
老實人逼急了也會做出出人意料的舉動,黃河也不例外,就在寶庚九年的臘月月底,黃河終于發了瘋,決堤泛濫。
冬季水患自古罕見,偏偏還下雨不斷,這無異于雪上加霜。黃河河道開封府段受災極其嚴重,無數民宅被淹,無數人口失蹤,無數家庭顛沛流離,很多人躲過了大水的浩劫卻因為流離失所而凍死在了路上,死人、哭喊的孩子、鄉間跑來覓食的野狗,組成了這幅人間地獄圖。
開封府衙
開封知府趙真已經三天沒合眼了,這個年也沒過好,自水患發生以來他幾乎每天都在打仗一般。這會去了前線,下一刻又跑去城南的災民安置區,不一會又疾步跑到戶房詢問糧食物資到位的情況,不到一刻鐘,他又回到了府衙安排新的搜救隊沿街沿河搜救,繼續尋找災民,活的死的都要。
開封的情況已經很糟糕了,偏偏附近州府的一大群流民趁虛而入,假裝成災民三三兩兩的躺在街頭,時不時起身轟走覬覦他的野狗,專門等著官府發放棉衣棉被和施粥,讓開封府的壓力達到了頂點。
開封府出動了所有的官府人員,又從河南布政司借來了救兵,才讓秩序回到了勉強可以控制的境地。
今晚的雨格外的大,烏云籠罩在開封府上方的天空,時不時閃電劃過并伴隨著雷暴的聲音震懾著這片大地,豆大的雨點前赴后繼的重重砸在地面上,仿佛要將整個開封府淹沒在水中。
趙真和開封府同知彭展正在府衙中緊急商議對策。屋中幽暗的蠟燭甚至比不上時不時劃過的閃電,透過暗暗的光,可以看見二人臉上愁云密布,偶爾的閃電經過,用慘白的光照亮兩張慘白的臉。
“昨天戶部的命令剛剛到達,皇上又撥了一筆銀子用以賑災,上午戶房常例報單的時候,我已通知戶房迅速備列所需物品清單”,說著,趙真看了一眼彭展,“第一批的物資遠遠不夠,我們還需要太多的棉衣、棉被、糧食和柴火了”
“大人莫急,皇上既已批復,災情又時不我待,各方各路都會迅速響應的,我再加派幾個人協助戶房”,
“要快,一定要快”,趙真的語氣沉重,透著一股不容抵抗的力量,“我今晚會再次上奏皇上,請求從杭州調糧過來,棉衣棉被的事情你盯緊一些。通知賑災人員在城中安全地方搭建簡易窩棚、升燃火堆、收留難民、驅趕野獸,還有,千萬記得守好城門,務必不要再放流民和野獸進來”
“大人放心,待雨停,卑職立刻去辦”
“天不遂人愿啊,災情這般緊急,居然還在下這么大的雨。正月降雨,簡直千古罕見,于救援更是雪上加霜,這一次開封遭受的劫難,定是開國之最了”
“大人看開點,今年是個暖冬,下雨總比下雪要強,若是遇到鵝毛大雪,卑職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像是無話再說,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靜,只聽見屋外的雷聲陣陣。
彭展在趙真面前一向恭敬謙卑,只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趙真眼里此人透明像一張紙一樣,趙真于惠寧二十三年高中進士,自惠寧二十八年來到開封任知府已經十四年了,什么牛鬼蛇神沒見過。彭展與朝中諸多大臣私下往來他心里清楚的很,尤其是與當朝第一奸臣、內閣首輔徐成祖都有秘密交往,時不時的就給趙真穿個小鞋。如若不是當前災情緊急正是用人之際,可能趙真真的用些伎倆讓彭展去邊關當兵充軍,給這個小自己八歲的小弟好好的上一堂論官場的自我修養。
開封府遭遇劫難彭展心里是不難過的,對他來說這是個絕頂的好機會。有困難才有表現的機會,如果這次賑災得當踩踏趙真奪得頭功,再拿些銀兩賄賂賄賂首輔大人,災一過去被升入中央六部那是妥妥的事,到時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翻身躍居這個趙真之上,那是想怎么欺負他就怎么欺負他。所以彭展在賑災上體現出來了難得的積極,趙真說的他辦,趙真沒說的他也辦。
此時在這個風雨肆虐飽受苦難的大地上,府衙大堂里的兩人各懷心思,若有所思。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逐漸響起,在雨中由遠及近。屋內的二人被打斷了思緒,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立刻起身相迎。剛剛站起,大門被門外的人重重推開,屋外的寒風呼嘯、雨聲等嘈雜一下子就灌進了屋里。
屋外為首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帶刀侍衛,他一身蓑衣,正在向下滴著水,雖然樣子落魄但目光依然堅毅。身后跟著幾個同樣裝扮人,好像還抬著什么東西。
趙真認出了這是自己前幾日剛剛認命的搜尋隊隊長高佩,他們每日沿著河岸巡查,搜找生還者或遇災者。
“大人,有情況”
“怎么,出什么事了?”
高佩上前抱拳頷首,“卑職率領搜查隊例行搜尋黃河河岸,卻無意在岸邊淤泥中找到了一個石碑”
“石碑?”
“正是”
說著,他擺了擺手,身后的人心領神會將手上的石碑抬進了屋子,放在了府衙大堂的地上。沉悶的落地聲轟響,抬石碑的幾人頓時如徹底解脫了一般。
“此碑像是因水患被沖到了岸上,陷在淤泥中,卑職本不該大驚小怪,只是這上面的文字……”
“這上面文字怎么了?”,趙真的眼睛一直在細細的打量著這個石碑。石碑大約半人高,一尺寬,上面好像刻著什么內容。
“您……您還是自己看吧……”
趙真和彭展俯下身來,一個穿著蓑衣的侍衛見狀端著蠟燭湊了過去。
石碑是用青石雕刻而成的,外壁濕滑,邊角非常的銳利,沒有任何磨損的跡象。頂部和底部都刻有花紋圖案,正中央刻有文字,文字分上下兩部分,上半部分是一些完全看不懂的文字,下半部分是漢語。漢字的下方是一副山水的圖案,一座巍峨的山下,一汪靜水的湖泊,一個人長跪在湖前,似乎在拜會什么東西,碑頂部的圖案是砂金族人特有的民族圖案。
趙真驚呼,“這是軒轅國留下的!”
“卑職愚鈍,這上面的文字是砂金族人使用的文字?”
“是,我推測這字應該是老砂金族用過的,砂金人入主中原建軒轅國后,曾經在成武(軒轅國第三位皇帝年號)年間更換為使用新砂金文字,至今已有近兩百年,這老砂金字恐怕現在中原已無人認得”,說著趙真開始看碑文中的漢語部分
“光明三十一年,太宗皇帝病危。是夜招我等入宮,將其畢生之寶藏鑰匙托由我等,其曰務必世代傳承但不可輕用,如遇滅國之災時,以高法道人在側方可使用”
讀著讀著,趙真只覺得氣血上涌,腦中嗡嗡作響,汗水不知不覺間從頭頂流了下來。
高佩不知所以,“大人,這太宗,說的可是凌云國開國皇帝凌太宗?”
趙真被這句話叫回過神來,“不,說的是軒轅國的開國皇帝鐵玉木,他死后被尊為軒太宗”
“為何是軒轅開國皇帝?”
旁邊的彭展冷哼了一聲,語氣有些不屑“你若是多念幾年書也不會問出這種問題,證據有三:第一,若是本朝皇帝的遺產為何要刻古砂金文?第二,鐵玉木皇帝年號為光明,而我朝開國皇帝年號為洪瀘,那上面清清楚楚的寫著光明三十一年,確實是鐵玉木駕崩的那一年;第三,我洪瀘帝文成武德乃一代明君,豈是軒轅國野蠻之流可比?洪瀘皇帝死后被尊為凌太祖,不是太宗。就你剛剛這兩句話,足夠治一個輕蔑先皇欺君犯上之罪了,夷三族都沒問題!”
高佩被這幾句話嚇得當場跪地求饒,“大人饒命,小人自幼家里窮沒怎么讀過書,僅會識文斷字,不知道有如此歷史,更沒有蔑視先皇的意思,求大人開恩”
趙真似乎沒什么心情參與這場熱鬧,一直直愣愣的看著這個石碑,他已經五十歲了,內心卻從未如此驚濤駭浪過。
彭展和高佩似乎發現了趙真的沉默,當下也不太敢出聲了,彭展本就是喜好狐假虎威的人,抓到這么一點疏忽往死里嚇唬高佩還讓他心里頗為得意,他當然不會殺高佩三族,要的就是這個嚇尿褲子的效果,但察覺到趙真的反常后他也閉上了嘴,開始回想自己剛剛有沒有說什么出格的話。
沉默良久,趙真似乎想通了什么。“高佩,這石碑可有其他人看見?”
高佩忙答,“無人看見”
“好,今晚開始你們就住在這府衙大堂后院,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外出。此石碑封存在府衙后堂,府衙任何來訪之人,無論是搜救隊、官員、還是報賬的戶房,一概不許進入后院,違者,格殺勿論!”
最后一句話讓在場人的不由得都打了個寒顫,彭展從未見過趙真這般的肅殺之氣,他疑惑的看了看趙真,驚詫怎么像是突然間變了個人。他又偷瞄了下這個古怪的石碑,腦子里仔細回味了一下這件事。這次他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重要性,也同時看到一條比賑災更快的升遷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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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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