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霜只見那黑白之間橫撕開一道猙獰裂痕,仿佛畫卷上最慘烈的一道傷口,攪揉在一處晦澀而模糊,心念轉動之間那裂痕似在極遠,似在眼前,只一眼就像要將他吞沒,再無生路。
他眉眼一低,想到許多事,忽而便到了細柳城。
時音看著衛霜如夢幻乍去,微微一笑,捻棋敲子。
衛霜枯坐幾日,竟也無人發現,某天似有所感,往府門外,正遇到許冰凌和程立雪。
許冰凌一愣,當他要好久才能回來,不過再見神色有些頹喪,不知因何。
“我帶她回了宮,娘同意了,現在她是我的養女,以后你得好好對她,不然定饒不了你!”許冰凌將程立雪摟在懷里,說得霸氣外露,卻沒見衛霜有什么反應。
她當衛霜會說胡鬧,或驚訝,或欣喜,可偏偏出奇的冷漠。
“好。”只有一個字。
衛霜突然甩出根棍朝兩人飛來,許冰凌當他又在發什么瘋,拉著程立雪躲開,卻一下沒拉動,程立雪應手接住,竟是長青刀。
“拿著。”衛霜目光躲閃,隱隱消失在二人面前。
許冰凌覺察不對頭,急忙喊來了許廷和,將程立雪托付給她這新來的舅舅。許廷和聽說衛霜的徒弟成了自己侄女,不禁駭然。
衛霜不知當去哪,如何進天盤,可是心里卻清楚一定能找到時音,突然天上一聲震天動地的龍吟,一下讓他神魂動蕩,住了腳步。
他往后一看,云中居然是應龍,一道白虹落在身前便成了許冰凌。許冰凌氣喘吁吁,奈何地盤縮地法太快了,若不現法身根本追不上,不過消耗也是極大的。
許冰凌顧不得威儀,直直地拉過衛霜的手腕道:“你馬上跟我回去,我雖不甚通修煉,可是也看得出你遇到了多大的劫難,差點身隕道消別當我不知道!”話不說不透,哪怕二人心里明白,不說出來也不會有人在意。
“我徒弟交給你,我放心。”
許冰凌顧不得許多,見衛霜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樣子,又聽這后事之言立馬勸道:“你這樣子走了,怎么對得起她?莫非覺得出了這種事情對不住她了?可是你這一走,豈不是坐實了心里有鬼?”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所以你在害怕,見到她怕再出什么事對嗎?”
“我想去找答案,這不應該在我身上發生的。”
“好!”許冰凌立即答應,“那你一定要回來,回來見她。”
只說到此處,似投石沖開水中花月,許冰凌發覺自己依然摟著程立雪,未曾離開半步。
對她而言或許只是泡影乍破,而衛霜卻陷入更深的幻境。他本就心煩意亂,逢此遭變動,一下子神昏人困,似在一片池中,往日種種猶在水中浮墨,聚而又散,一點一點閃回,最終停在一條溪前。只見衛霜大概六七歲年紀,渾身浴血,無力依靠在一株柳樹下,鮮血漫浸土中,臉色愈發蒼白。
衛霜想走近些,越近反而越模糊,最后剩下一點人影,慢慢覺得眼前模糊,看著年幼的自己一點點跟柳樹重合,化為塵埃。那一瞬間什么都不剩了,明明想到了許多人,明明知道過去還有許多記憶,卻再也想不起來。
“咚……咚……咚……”聲聲脆響令他驟然驚醒,眼前時音正無聊地敲著棋盤,棋局內依然只有自己隨手落的一子。
“我剛才……”
“一直在啊。”時音回答得干脆又理所當然,笑容很甜,仿佛只是個單純的小姑娘。
“看到的那些……”
“不知道。”
“你的眼睛一直這樣嗎?”
時音笑而不語。
衛霜捻子,顧不得時音未落,不知再落哪邊。他在害怕,只有一瞬間深深的恐懼,不知道在怕什么,可是他覺得一切的答案似乎就在其中了。抬手欲落,衛霜心中不知怎的,突然認為若這一子落定,便能明晰所有。
“總有躊躇不前的時候,”時音輕輕念著,聲如耳語,“實則都是進退不能,固守或莽進,卻一直狡辯說以待天時,或當機立斷等。不著則恐拖沓,提子又恐擔不起那因果,對嗎?”
衛霜一點都沒聽進去,當即落子。
“不合規矩。”時音嘟囔一聲。
衛霜這下反而清醒了,緊張得身子肉眼可見地在顫抖,依然盡力穩住:“你知道,我知道,冰凌知道,立雪她也知道,我們說不定都知道對方也清楚。可是就是不說透,這是為什么?因為我們都知道,一旦點破就再沒有退路了,必須重新面對彼此,可是這不是我想看到的。”他一口氣說個干凈,捂著胸口輕輕喘氣,“我想看得清,究竟發生了什么。”
衛霜并不僅指程立雪,或者是他,死死盯著時音那混濁的雙眼,一時間竟分不清是眼睛還是那道裂痕。
時音將棋子放下,起身撣塵道:“去走一遭吧。”
“多久?”
“或許千百年,或許一個彈指。”
身在天盤,本就分不清究竟誰是棋子,誰是棋手。衛霜環顧四周,依然模糊,不知怎的有種再也出不去的感覺,恐怕真的是天盤的威力吧。
耳邊忽聽鐘磬,心神一定。
“待你回來,送一段機緣……”
衛霜似腳下踩空,落進一片虛無,只有一瞬間的驚慌,卻立即被吞沒了,連同他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乾坤乍現,天地驟分,萬物生息,山河漲落。但見群峰爭險,日月奪爍,草木豐茂,獸鳥齊嘶,一片盎然生機。突發群生凋敝,砯崖崩碎,河海暴起,赤野千里,日月失散,天地決離……生殺之間,一息而已。
“衛霜……小霜……”
誰?衛霜覺得天光扎眼,翻身洗面,眼前依然朦朧,沒睡醒的樣子。
“說好的聽我新練的曲子,怎么又睡著了?”
衛霜如夢初醒,緩了好一會兒,才辨清楚眼前事,見著萬暮白心里無限的欣喜,正要傾訴,卻發覺他有些不同,似乎更年輕了些,仔細瞧著,才十一二歲。
“怎么了,睡傻了?”萬暮白在他眼前晃了晃,擔憂道,“是不是太熱了,你等著別動,也別睡了。”萬暮白運功自天瀾湖中撈起捧水來,衛霜倒真覺得兩頰烘熱,汲水洗面,清爽許多,待他欲掐訣,卻發現內里空空,無半點修為。
萬暮白嬉笑著:“你怎的了?一覺醒來成個半仙?”
衛霜心里空落落的,看著萬暮白那張俏臉又安心不少:“見你總掐個劍訣,我也想比劃一下。”伸手讓他拉起,身上真真切切的感受,就是夢醒后的真實。
“好啊,回去給你挑把好劍,教教你我也解悶。”萬暮白將簫收了,背好佩劍拉著他回索隙城,見衛霜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只當天氣熏蒸,外頭睡一覺受了暑熱,又帶他去飲茶,知道他喜歡甜食,專找了家湯團店。
萬暮白帶著他在索隙城走著,衛霜忽然見著一處,站在那兒良久不肯動彈。萬暮白好奇一瞧,只有扇斑駁小門,兩邊墻皮都掉了大半。
“這里一直空著,我記事起就沒有人氣,許是太偏了吧。”
衛霜悻悻離去,自己不知道為何在此停留,也不知因何悲傷欲哭,丟了魂似的跟在萬暮白身后,聽得他交談幾句,眼前一紅,竟是串糖葫蘆。
萬暮白語調幽怨:“雖不知為何,見你今日心有煩惱,也不知怎么問。你若愿意,盡管跟我說,總是一人悲憫,倒讓我也這樣。”
衛霜接過糖葫蘆,注視著晶瑩糖衣,微笑著舉到萬暮白面前,直勾勾看著他。萬暮白莞爾一笑,咬下一顆山楂。
“你奏那一曲,我睡那一夢,有隔世之感,終歸有些悵然若失。夢中你我相隔天涯,可醒來你在眼前,這便好了。”說罷,衛霜也咬下一顆山楂,二人挽臂而歸。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衛霜心思簡單,只愿做個閑云野鶴了此一生,寄身在天地有靈,往來山川云霧之間,只抱怨朝夕寡淡、難辨悲歡,一陣陣新鮮勁過去,便丟在一邊再夢個光怪陸離。
若說衛霜最喜歡的,還是飲酒二三盅之后,不分緣由便趁醉高歌,天旋地轉間睡在河漢星斗。
身旁總有萬暮白。
忽有一日,衛霜不再外出,只到乾坤衛周圍,或在萬暮白處理公務之時侍在一邊就是整天。有時他隨乾坤衛外出,衛霜便在府中枯坐,盯著池子發呆,閑來無事便在堂前堂后忙活,又隨心所欲,練出好手藝,也成個博覽群書。
萬暮白愈發忙碌,衛霜也不怪他,只幫他打理順遂,也得了個觀風聽雨的怪癖。
萬暮白問過他,衛霜只說一句:“此生得卿,不愛風月。”
然人總有生老病死,他日日頹然,萬暮白則修為精進,風采依舊,終有一天他尋不到衛霜,發現他在天瀾湖邊早已沒了生息。
云何往,移星換斗何如?
云何往,山河漲落何如?
云何往,眾生奔簇何如?
云何往,夢幻寂寥何如?
是以乾坤顛倒,乍生乍滅,川流倒巒,一息一念,亦幻亦真,如露如電,朝菌得永久,蟪蛄能長生。故知見諸相即相,識鸞羽鵬舉,碎瓊墮地,此可謂之天心。
“兄長敬啟,見字如面。許久不見,不知兄長身在彼方,年歲如何,小妹在此已是三十七個年頭。今年開春時,沖鸞道長病愈發重了,藥食不濟,非方不對證,只是他年事已高,油盡燈枯耳,終究立夏時羽化而去。
“知兄長不甚在意生老病死,以其常故,妹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能隨處閑敘。幸好與小子們關系不錯,我還留在風云觀,平日里做著雜事,與來幫閑的孩子們聊聊天,倒也不算白吃白住,至于設壇祈福、科儀符法之類,未曾涉獵,看個熱鬧。若說趣事,倒還真有。應是中元法會時,來了一有趣香客,氣度不凡,儀態有仙人之姿,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很是開朗。或是少有這般驚艷的人兒,我與她相談甚歡,知她姓林,單名默,一問才知她正四處旅游,下一步要去看云海。歡喜之間,我便邀她去后山,一路到了山頂,見香云繚繞,松林如浪滾,艷陽晃眼得了天地渺渺之景,二人皆笑。
“林默留了兩天,臨別時互換名姓,除此之外就再無瓜葛。要說起來還有遺憾,不過并不會牽腸掛肚,人來人往,誰知道會在哪相遇,又在哪相忘?若不相親的,即使日日相見,終是陌路,我與林默,雖只相識幾日,一念起便再回到了后山。自此便知,她已然成我心中再無法抹去的絕色,正如你一樣。
“說起來,真如黃粱一夢,當時驚慌失措地找兄長,卻被三攪兩攪糊弄過去,哪怕往后憶起,也只是悵然若失而已。或許,某日醒來,發現依然在店里,此間種種也成夢幻,到那時定不能讓你再胡攪蠻纏,好生聽小妹講個故事了。莊生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或有一日,妹夢巍巍然兄長者,予適長志而不知己,俄然覺,不知虛與實,亦然物化也。是故凡三才之列,皆可運其輪盤,天道之屬,皆可掌其興衰也。
“經歷種種,早不似從前那般天真,屈屈乎若有所亡,常有葬己于天地之虛無,或力尋往日之影,而知‘過去心不可得’,每每覺察斯人已逝,卻總于空寂中乍明乍現,驚喜之故人依在,我仍在此。兄長為我等守千萬年,我也愿為兄長守百億年以報恩情。兄長見過神州之廣闊,小妹因也得見天地之至大,往后只想于一方小界觀微,待予兄長。紙短情長,今年暫止于此,冬至剛過,稚陽已生,嫩芽已露,愿兄長踏雪尋春,莫錯過了。”
小道童穿過層層書繭,到她身邊道:“師叔,來請您的表文。”
“今日可有什么趣事?”
“倒是沒有,”童子淡然笑著,很是喜歡眼前這個師叔,只覺得她似塊陳年羊脂玉般,沒有十分艷麗,端的讓人舒服,“今天有人說要見您,又是送禮又是香火。”
“香火收下吧,禮如果不是糧米都退回去。”
古今多少事,僅有人之更替,卻無事之新舊也。細柳城中,許廷和還在為程立雪之事跟自家姐姐交談,可能是習慣了看事復雜,不知不覺將自己都繞了進去。
許冰凌知道他就是這般,三兩句話將事情盡數推給他去操心,自己反正是認定這個干女兒了。她看得出許廷和也很喜歡程立雪,才會不厭其煩地考慮,希望多方順遂,只是面皮太薄,不愿表露出來。
許廷和不知不覺給自己領了一堆事,心里卻在盤算這般。他給姐姐端來茶水,見許冰凌神情略顯疲憊,又想到衛霜半月未歸,不禁抱怨道:“衛霜一直不在,讓你一直頂著,倒也不知這‘牾厭君’是誰當。”
許冰凌接過茶,筆并不停,寫好后來回查驗一番才回答:“我這不是為他,而是給你補漏。衛霜不會管事,可是難得他自己知道,也愿意承認,所以把事都讓你們去做。宮府庫藏、收納出入,是你所長;兵馬糧草之調度,公孫軒轅最利;至于戰將操演,子云雖常年服侍我,卻最是較真,練兵正是個好材料;而消息往來,你是不了解,神州內外無一處能超過乾坤衛,讓華橘紅最合適。衛霜只需掌控全局,任你等大展拳腳,還不樂意了?”
許廷和聽著在理,也不敢反駁,原本以為不在宮里可以放松一下,誰知竟更加忙碌,他在以前從來沒真正獨自處理過政務,這下子衛霜搞“群龍無首”這一套,幸好姐姐來幫他,不然真的忙不過來。
“樂意樂意,阿姐要是一直在這,我當然是樂意!”許廷和沒臉沒皮的樣子,讓許冰凌真想不顧威儀去揍他。
正說著,房門直直被推開,這夜深人靜、風哨葉鼓的,嚇得許廷和按住了劍柄,定睛一看才知是程立雪,她懷中依然抱著長青刀。
“怎的了?”許廷和問道。
程立雪不理會,只瞥了他一眼,到許冰凌身邊輕聲道:“娘,睡了。”
許冰凌愛撫著她的頭道:“沒事,你先去睡吧,娘一會兒就好。”
程立雪不動,依偎在她身邊,許冰凌也不趕她,只催許廷和拿條毯子給她批上。
許廷和總覺得自己這個“舅舅”真是陌生,想許久才明白過來,還得是自家姐姐會帶孩子,自己已然不行了。不過阿姐從哪學的這哄孩子的手段……不會是自己這兒吧!許廷和無奈,將自己的文書等搬走,認真批閱起來。
許冰凌正襟危坐,生怕一動便驚醒了程立雪,手上愈發迅速,果然沒有許廷和在邊上鬧就能快不少。最后一份寫完時,許冰凌覺得眼神不濟,甚是干澀,視物都模糊了,覺得應是最近太過勞累,待回神,才發現不對勁。
許冰凌驟然警覺,只覺得周圍失色凋敝,沒有正常色彩,似是浮色褪去一般。她首先想到是中了幻術,再看另外兩人,卻也如那般定在原地,許廷和倒好說,程立雪既然是元修,哪還有幻術能影響到她,如此看來事情并不簡單。
“許冰凌,”眼前突然鉆出盞四方燈籠,照著瑩瑩白光,又現出時音來,“你正在天盤之中。”
許冰凌釋然,既然知道是她,便不再驚訝了,當初葉輕塵拼了命才勉強擒住她,自己也斗不過,再慌張也無用。
“衛霜呢?”許冰凌單刀直入。
時音遞來個巴掌大的羅盤,她接過一看,嫩如羊脂般一塊古玉,面上浮雕精妙,栩栩如生,揭開其中琢玉填金、寶珠鎮位,正中一顆透亮琉璃,兩邊黑白瑪瑙伴隨,又圍十二精粹,最外層一圈瑞彩砂礫。
“他就在里面。”
許冰凌見其中有靈光流動,不解其意。
“你拿的就是天盤,他被困在里面了。”
許冰凌好似明白些,問道:“你不就是掌盤,為何他會被困住?”
“他自己要去,想一些東西,想清楚了也就出來了。”
許冰凌白了一眼,心想這些神仙家說話云山霧罩的,不甚明白:“多久能出來?”
時音竟一時語塞,道:“我看到的跟你們不同,對我而言并無區別……”
“我等只是俗人,還請說些粗鄙之語。”許冰凌不耐煩道。
“天盤之中以沙礫見得往來,十二天星分別對十二宮位,每一宮可合十年光陰。他在天盤之中便是從天盤的時光。”
許冰凌心里一揪,看這沙礫的速度大概一個時辰就是一圈,也就是說現實一個時辰,衛霜就要在里面經歷百二十年!
“那還不快些救他出來?”許冰凌質問道。
時音少有的不快:“我說過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在里面多久,都在于他。他會在其中世世輪回、生生不息,一遍一遍地重復,直到他找到想要的答案。”
“什么答案?”
“天道。”時音簡潔明了。
“想用時間反復堆砌,而不是珍惜當下自強不息,這哪是什么天道?”許冰凌憤憤地說,沒想到衛霜竟也做出這種急于求成的事來。
“不,我想你要說,他在其中利用天盤光陰之外修煉吧?不然,牾厭君是在真實地輪回眾生。”
“什么意思?”許冰凌徹底被弄暈了,發現自己跟不上時音的思維。
“天盤,就是‘天道’的縮影,凡三才之列,寰宇之內,動靜萬物,皆可為之。牾厭君在其中,并不是他,或者非不是他,而是寄身于萬物之間,浮沉在死生所執。”
許冰凌依然不懂,可下意識覺得衛霜這次肯定玩脫了。
“用你剛才所認為的解釋,他不僅僅是于自己蕩心平意,也會‘托生’為另一個人,或許有你我,甚至會成花鳥魚蟲、飛禽走獸,乃至成為一塊石頭、一縷風煙,哪怕是日月星辰,也有可能,凡是天地之中任何一處,他都會領其生滅之機。”
許冰凌被駭得合不攏嘴,冷汗發襟,低頭一看,靈光又走了不少,心里猜測,這靈光的速度其實不定,或者是衛霜在其中光陰也是不定的,每次“輪回”都會影響其速度,也就是說,憑這靈光計算天盤中的年月是無意義的,只是在此給人看的罷了。
許冰凌愈發慌張,問道:“有無辦法,從外讓他出來?”
時音問道:“你真想讓他回來嗎?”
“那是自然!”許冰凌急躁地回答,這還用說嗎?
“我需要提醒你,他在輪回時,每一次都是真真切切地‘成為’了那個存在,對那時的他而言,前世種種都是虛無縹緲的,眼下今生才是真實的,一旦回歸了‘衛霜’,在天盤中經歷的一切全部都會合在他身上,那時他會怎么樣?想象一下你既是你自己,又是另一個人,那是什么感受?這還是兩個人,對他而言會是成千上萬,不同的事物。”
許冰凌手上一抖,天盤“啪嗒”掉在桌上,心中似被狠狠打了一下,悸動不已,哪怕真有前世,突然發現自己的腦海中多了一個人,那個人也是“自己”,所有一切全部都是真實的,那也會有強烈的割接感,甚至會無法分辨現在是哪個“自己”。
這還是兩個都是“自己”,若真如時音所言,衛霜所經歷的,是何等的恐怖?
現在已經不只是如何讓衛霜出來了,而是要想辦法不讓他出來后被天盤當中的經歷沖垮,何止是沖垮,那些經歷全部加在一人,會一下子變成癡呆的!
許冰凌閉上雙眼,渾身顫抖著,流下清淚,心中久久不能平靜,頭一次感受到面對的是這般恐怖,讓人無法反抗。
待稍微冷靜,她問道:“你是故意的?半個月了,天盤中的時光不定,半個月的時間足夠他過個萬億年、千百世不只,哪怕立刻救他出來,也……”
“我說過,我看到的跟你們……”
“滾!滾得越遠越好!”許冰凌歇斯底里地叫罵著,抄起手表硯臺砸向時音,硯臺似水墨散去了。
時音見許冰凌方寸大亂,已知再不能說和,便離去。
法術退去,許冰凌如夢初醒,發現手表茶盞還冒著熱氣,就連摔去的硯臺中墨都未動,自己似乎只是打了個盹,想起方才,心有余悸,幸好不是……忽然手里硌了一下,低頭一瞧,竟是天盤!
許冰凌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驚呼一聲。
程立雪醒來要拔劍護法,許廷和覺得奇怪來問明緣由,許冰凌只好搪塞過去,說自己做了噩夢,便順理成章地去歇息。
回房的路上,程立雪牽著她的手道:“娘不怕,噩夢醒了就不擾人的。”
許冰凌不知為何心里好受許多,又想到時音說衛霜可能會輪回成為他們中的某個,不禁浮想聯翩,又立刻絕了這念頭,只道荒唐。可雖百般勸慰,她依舊是徹夜難眠,竟有一瞬覺得,衛霜已在其中不知多少世,早了晚了都無太多干系。許冰凌只覺一陣惡寒,又想到冰焰之內對于修真之事不甚了解,若真按時音所言,此次當真是要與天道爭鋒,得找個修為高深之人,思來想去卻只有她了。
次日一早,許冰凌便找趙子云,說明來由,誰知趙子云心思剛直,不怎明了,這下子許冰凌哪怕有千萬急迫,也無處去使。
“你近日可忙碌?”
“不也,公孫將軍為我分擔不少。殿下可有吩咐?”
許冰凌莫名有些安慰,只說趙子云還不算太笨:“你還記得宿散君上官漣蕊么?”
趙子云雖不通玄言,卻能知道事關重大:“記得。”
許冰凌拿出天盤來說道:“總之,衛霜被困于其中,時移世易,晚了再回不來了,快去找她尋一出路。”
或許是偶爾靈通,趙子云道:“殿下先別急,若提‘天道’之事,不如問問公孫軒轅?他當年受昌平侯指點,說不定能有辦法。”
許冰凌聽聞不免猶豫,一來主將受困難保不會影響軍心,二來與公孫軒轅又不太熟悉,不能全信,加之葉輕塵的陽勾玉不在,無法完全令他信服。二人相談良久,卻尋不出個答案來,最終許冰凌說要去書庫再找找辦法,實在不行,二人再去神州。
許冰凌回到城中,行至府門,見時音竟在一旁支了個攤,四周無人靠近。想來也在理,哪有商販敢在城主府門口擺攤,不怕被當細作捉了。
或許是衛霜默許的吧,想到昨夜那般,許冰凌不禁又愧又悔,可是現在不是愛面子的時候。她即刻來到攤前,想開口卻堵住了。時音仿佛不記得那些不愉快,一副可愛模樣,讓生人還當是個自己討生活的盲女。
“施主似有心事?”
許冰凌接著她的話頭:“是,想請先生指點一二。”
“所為何事?我這為學為官、財富姻緣,皆可問。”
“尋人,”許冰凌順水推舟將天盤推過去,“舊友失散,不知何往,想請先生看看。”
哪怕擠出的笑容搖搖欲墜,面對時音內心依舊陣陣惡寒,可她知道,最近的,無人能比眼前的空亡子更了解天盤,更有希望救出衛霜。想來很奇怪,明明是時音給她帶來的天盤,她又反倒求人施救。
時音摸索著,雙手把住天盤,嗤笑一聲,“啪”的一聲敲在二人之間的小桌上,許冰凌心中一驚,時時注意著她的動作。
“無有因,飄若飛蓬何故?
無有因,往來傾喪何故?
無有因,身似空游何故?
驚沙自振而無定矣,長而不生化藏怠矣,楊花散亂旅難息矣。”時音每吟一句便敲一下天盤,“以我布局,而因果在他,你卻要擔,豈不可笑?”
許冰凌心中凜凜,問道:“莫非衛霜無有歸路乎?他上下求索皆為人,蹈塵赴險不求己,颯颯愿為天下先,此大丈夫,豈能不得善終?”
“誰說德才兼備,圣賢之能,就一定能有善終?”時音覺得很可笑,仿佛一些不證自明的道理在許冰凌那怎么都看不清。她將天盤推回,到此為止地說:“我也說過了,布局的是我,因果在他,你也只是我局中一子,強擔因果,不僅擔不起,而且擔不成。好好想想吧,我將天盤給你,并不是指望你能做點什么。”
許冰凌見她不再多言,也不去求,她知道空亡子不想說,哪怕她用再多手段也是無用的,可事到如今,又有誰能幫她?只是剎那間,許冰凌竟生出不再理會的念頭,覺得反正衛霜已在天盤中不斷輪回,若是出來也會被千萬世經歷壓垮,不如……這個念頭才出現一絲,她便驚出一身冷汗。
許冰凌連府門都沒趕得及進,只安排了叫許廷和好生看管程立雪,自己往城外奔去。出了城即刻現出真身絕云而往冰焰宮去了。
短期內兩次動用應龍真身,哪怕是本源恢復了,許冰凌的消耗也是極大的,加上心神不定,愈發耗氣,勉強到冰焰宮上空,便支撐不住落下云端。
宮城內王后似有所感應,出來一看,見著重云之上仿佛一片雪花直直墜下,驚得心口一刺,指向許冰凌,云氣裹著將她送至懷里,侍從一陣慌亂,將許冰凌接近寢宮。
終日神思勞倦,緊繃著一根弦,這回靈氣再損耗一番,反而讓許冰凌得了點休息,也不知是福是禍了。然總是關心則亂,許冰凌哪怕昏迷不醒,腦中依舊如風吹浪打。
“凡三才之列,寰宇之內,動靜萬物,皆可為之。
以我布局,因果在他,爾等皆是棋子。
天盤……天道……
你擔不起……”
既然如此,為什么要把天盤給她?都是棋子,為何偏偏是她?擔不起這因果,卻塞到手里……
不過一晝夜,許冰凌便醒了,體內逆川留下的精血不僅僅是助補全先天、突破元嬰,還能在這種情況下反哺十二經之氣血,醒來并無乏力,只是覺得這一覺沒睡好。
侍女見了,立刻去叫莊王后。王后一見許冰凌便不住地心疼,問長問短,還當她常年在外受了委屈才這般回來,話里話外,應該是已經責怪過許清風了。
許冰凌不愿她擔心,只說思念得緊,細柳城事務不定,說不準什么時候又要忙起來,自己還要看著許廷和跟衛霜,又說起程立雪之事,卻閉口不談天盤。
聊了一會兒,許冰凌欲言又止,最終問道:“娘,若一件事明知做不成,可就是不做不行,那當如何?”
莊王后反問:“遇到難事,是跟南慶嗎?”
許冰凌否認,解釋道:“只是突然想到的。并非我的事,只是那人與我有關吧。”
莊王后思索片刻,很快就答道:“先說為何做不成呢?非是不可為,而是不可成,這本就很奇怪。你說是他人之事,他人非做不可,還是你想助他卻無法挽回?”
“與我無關,只是當真想助力,可是……”
“可是你應該明知你是助不成的,因為無論如何都是他人之事,只是有些不甘心吧?”
“也不是……”許冰凌一下被問住了,她還真的沒有仔細想過,既然這是衛霜的劫數,自己自然是幫不上什么的,那為何又這幫急迫?
莊王后一看便知道是問著點子上了:“行千里者,三月聚糧,之我等又何知?盡自己的一份力就行了,不必事事都往身上攬。”
許冰凌心里松快不少,漸漸思路也清晰起來,或許真的是被嚇到亂了方寸,在娘親身邊反而能想得更清楚。
她不準備再去想辦法打開天盤,順時音說的,她不過是其中一子,天盤由她帶著,并非定要她去破解,衛霜的劫數他自己會去了結,不是她能影響到的。
許冰凌也用“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之類勸過自己,那也只是對己,而不是讓她去強行干預,她要做的就是將局勢穩住,往后種種,皆在因果之內。
時音所說,三才之列皆可操持天盤,可能是她境界不到,或非她,非此時她,非彼時她,既然天盤入世,總有打開的一天。
只不過,最令許冰凌擔心的,是時音說的那段偈子,飛蓬無定、傾喪無依、空游無靠……驚沙散亂,卻由自震;長而不生,自無化藏;來如逆旅去悠悠,散似楊花無定蹤……說的都是衛霜,難道他當真無有善終……
“娘,有些事情其實很早就藏在心里,想著找個時間好好靜一靜。這回正好我回來了,不如就借此機會,閉關一段時間吧。”
莊王后一怔,又憂又憐,說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吧,娘都給你安排。”
“地宮……我要去地宮閉關。”
就是囚住時音五十年的“墓”。
莊王后聞言,深深一嘆,不再多言。
許冰凌打開地宮入口,幽幽寒風,從五十年前的最深處吹來,不見底的黑暗,講度度腳步和聲聲念咒吞沒。走了不知多久,已經分不清在何處,這條道仿佛沒有盡頭。
許冰凌仰頭一呼,情不自禁道:“為什么……”總覺得自己一直是個俗人,不懂那些高深的東西,那些被煞有介事地稱為“因果”的東西。可是不得不信,五十年前葉輕塵拼了命也要把時音封印住,五十年后衛霜來為她解除封印,沒出幾年,自己又“自投羅網”。仿佛只有他們兩個懂,或者時音也懂,自己反正不懂這些。
許冰凌隱隱覺得,衛霜可能知道當年的原因,哪怕他從未見過,只是這一切可能永遠無法解答。也許等她出關就明白了。
不是衛霜,衛霜不需要出關,因為他不能閉關,許多事情都是需要他去做的。
許冰凌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不是所有事情都要她做,也不是所有事情她都能做,反過來說,總有事情是只能她去做的,也有些事情是只能衛霜去做的。
許冰凌取出無相面紗戴上,喃喃自語道:“許冰凌自可以閉關五年、五十年、五百年,可是衛霜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