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石鎮外,秦過江,齊掌柜,山神朱樹都來相送。周河神還沒有泥身,白日當頭,不敢以鬼魅之體現身。便由河神廟的廟祝代為前來。
廟祝老頭終于在那些水族的欺壓下熬出了頭。他本就和周掌柜是酒友,周掌柜被點魂燈時,又多有幫襯。
現在風水輪流轉,周掌柜成了水神老爺,他也水漲船高,儼然成了河神廟的二老爺。平時也不干那些雜事了,全部安排給了一眾水族。
唯一要做的就是看好河龍王先前的供奉酒水,然后每晚拿出來與拜訪河神廟的幾位神祇老爺一醉方休。
再次見到韓風曉,老廟祝比對待自家祖宗牌位都要恭敬,差點就要施個大禮,弄得韓風曉全身不自在。
他過來時,身后還跟著韓妮。
韓妮穿著一件藍布碎花的小棉襖,挎著一個小包袱,看向韓風曉時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怯怯不安。
韓風曉暗嘆一聲。
先前為了韓妮的安置和日后的生活,他和神火發生了一場動靜不小的爭吵。
神火很喜歡韓妮,便想帶著她一起走。韓風曉卻不同意。
山高路遠,小妮子年歲尚小,免不得要多吃辛苦。她心性堅韌,不在乎這些,可一旦遠行,再想回天石鎮看她周爺爺,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爺孫好不容易熬過這次劫難,這就帶走韓妮,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而且韓風曉還要另一層考慮。他殺的是位正神,眼下神庭沒什么動靜,可也不會聽之任之。就算判官大叔幫忙遮掩,落出馬腳也只是早晚的事。到時候判官還能否壓得住,就不好說了。
本來這一路就不安生,不知道背地里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們,每一步都是危機四伏。再惹上天官,恐怕不會比斬神出世時的殺局輕松多少。
兇險之時,韓風曉三人還有自保逃命的手段,卻很難保證韓妮周全。在離開歲然郡時,也是做此考慮,韓風曉才把大狗風牙留在力巴行,交由老力頭照顧。風牙好歹是頭神狩異獸,都不敢說大難臨頭時能全身而退,何況一個凡人小姑娘。
在那場大夢中,真靈女子說韓風曉本事不濟,韓風曉雖然以此為契機,勘悟了神道,可他也不能否認,這是事實。
現在他護不住韓妮,就不能讓她置身險境。當初韓風曉選擇帶走韓妮,而非直接去找河龍王,也是因此。
可是神火十分固執,她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最后兩人商議,讓韓妮自己決定。當然,也需要周河神同意才行。畢竟是人家的孫女,說帶走就帶走,和那河龍王有什么區別?
今日看到韓妮整好行裝,韓風曉便已了然。
他淡淡一笑,輕聲說道:“妮子,你不必怕我。也不用顧忌我的想法。只要是你的決定,誰說了也不算數。”
韓妮展顏一笑,點頭道:“是我的決定,我要和神火姐姐走,去學神仙法術!”
韓風曉點點頭,輕輕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順手接過了她的包裹。
不過抬頭時,狠狠瞪了一眼藍臉漢子。
朱樹假裝望天,不去看他。
韓妮這么小,說是自己的決定,多半還是聽周爺爺的。
周河神已經知道神火是位王主。可他并不清楚神選王究竟是怎么個名頭,只當是和尋常王公一樣。他知道神火喜歡韓妮,只會想到神火是要她做個貼身婢女,哪想的到神火是看上了小姑娘的修行資質。
周河神會舍得讓寶貝孫女隨著他們受苦,還不是因為朱樹點破了這層窗戶紙!
這個狗腿山神,心思活絡,一眼看穿了神火的心思。
那么慷慨的拿出一粒騰蛇天目來匡扶周老頭的神位,還不是送個順水人情,正好拐走人家的孫女。
所以他便旁敲側擊,勸說周老頭不要因為一時私心,拜拜斷送了孫女肉身成神的大好機緣。
韓風曉也早就看出來了。
他是因為神遺被迫成為了神修,深知這條神道艱險,哪里像世人說的那般“一日成神,永祥千年”。他其實是不想讓韓妮涉足此道的。
小妮子受了太多的苦,現在爺爺成了河神,苦盡甘來,就應該去看那“草長鶯飛,秋風紙鳶”,平安歡暢的度過一生。何必因為資質略好些,就非要踩進這大夢長生的泥濘里。
神火沒有直接說破這些,也是不愿強加于人。
既然是小姑娘的機緣,能否勘破,又是如何勘破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她既然已經做出來決定,外人就不該多言。
簡單辭別后,朱樹便施展法訣,縮地成寸,轉瞬間,便帶著幾人翻過了掐頭山。這是他作為山神后,契合山脈而成的神通,只能在泥身神像百里地界方可使用。
朱樹深鞠一躬,猶豫再三,只是說道:“幾位神君路上小心。”
那個品階不高,卻一直在暗中窺探的妖物,他終究不敢說破。
現在世道不太平,妖族異動,神庭卻無雷霆手段,派遣大批天官鎮壓。這中間的歪歪繞繞,不是他一個野路子山神能觸碰的。稍有不慎,必是萬劫不復。
韓風曉擺了擺手,當做告別。
神火對著狗腿子很是滿意,揮揮手,讓他回去。都沒罵個“滾”字。
朱樹受寵若驚,一再拱手相送。
沙冬兒猶如局外之人,一直不言不語。不論神火,還是這次風波的一眾人,都是無足輕重的過客。她不過稍有雅致,看了場外人的熱鬧。稍有遺憾,就是沒看到韓風曉那一劍的風采。
過了掐頭山,大道暢行。
韓妮依舊跟在神火身邊,對待韓風曉還是敬畏多過親近。一路少有休息,小姑娘累出了一頭汗,冬日里冒著徐徐白氣,她依舊不言不語,緊緊跟著。中午時,還將行李也要了回去自己背著。
好一個倔強的小妮子!
跟著神火真對路子。
韓風曉略微放慢些速度,卻也沒有特意去照顧她。
當晚,到了路西郡,隨意找了家客棧住下。神火一板一眼的說道:“韓風曉,妮子的挑費也記在賬上,日后我不會少給你一錢。”
韓風曉斜著眼睛道:“你以為呢?”
分屋入住,沙冬兒坐在椅子邊,喝著開水。茶是另外收錢的,韓風曉不會叫,她便忍下了。
韓風曉看著疊眉喝熱水的沙冬兒,笑道:“想罵你就罵出來吧。憋著怪難受的。”
沙冬兒沉吟道:“我知道你是為她好,可這也過了些吧。我看她咬著牙的樣子,都有點心疼了。”
韓風曉輕嘆一聲,沒來由的說道:“娘親曾對我說,能吃苦,不叫苦,是好事。不過也要分個里外。在外人面前自然要堅強,因為你叫苦連天,也沒人會同情你,只會看你笑話。和家人就可以放任些,哭出來也無妨。因為是家人啊!”
他搖搖頭說道:“我爹卻說,大丈夫,別管外人的眼色如何,該如何便如何。在家里,就少說些苦難事,多說些開心事。免得家人擔心。”
他驀然站起身,笑道:“我去看看。”
韓風曉先朝客棧伙計要了盆熱水,然后敲開了神火的房門。
神火已經開始了煉神,韓妮有樣學樣,老老實實的坐在對面的床上,雙眉緊鎖。
神火瞥了眼韓風曉,冷哼一聲,任憑他私闖“閨房”。
韓風曉將熱水盆放到韓妮床邊。
小姑娘很緊張,趕忙站起身,輕聲道謝。
韓風曉玩笑道:“你現在就跟她學神仙法術,非得走火入魔不可。等下她把手伸到炭火盆里,你要不要也試一試?”
韓妮皺著小臉,不知如何回答,干脆就不回答。
韓風曉示意小姑娘坐下。自己也抻了把椅子,坐到小姑娘身前。嚴肅的問道:“走了一天,累不累?”
韓妮搖搖頭,又點點頭。
韓風曉無奈的撓頭道:“你就這么怕我嗎?我又沒罵過你。”
韓妮喃聲道:“我不怕的。”
韓風曉付應道:“是啊。你不怕我,你是怕所有人。”
他不看小姑娘表情,自顧自的說道:“你連自己都怕吧。怕做的不夠好,怕讓人擔心,怕成為別人的累贅,怕讓人失望。”
韓妮從小便沒得過父母的好臉色,每時每刻都小心翼翼。就算在她周爺爺跟前,也顯得格外拘謹。外人看來,小姑娘格外懂事。可是她才多大啊?八九歲的小孩子,最是天真浪漫,無拘無束的年紀,不符合年紀的懂事,便是枷鎖。
韓風曉輕輕脫下小姑娘腳下那雙小布鞋,碎碎念道:“腳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說的真沒錯。疼了累了也不吭氣,能不怪自己嗎?還要走好幾百里呢,就打算一直這么忍著?磨出一層老繭就不疼了。也對,那還是小姑娘的腳嗎?在外不嬌氣,又不是叫你受氣……”
神火實在受不了韓風曉的嘮叨,怒道:“韓風曉!別叨叨了!是我沒照顧好妮子!我知道了!你閉上嘴可以嗎?”
韓風曉不去理她。伸手試了下水溫,便把水盆移到她腳下。笑道:“我有個弟弟叫韓北漠,特別懶。小時候總喜歡讓我給他洗腳。那雙小黑腳,洗完水都是泥湯子。”
韓風曉猛然抬頭,望向小姑娘的臉龐,讓她避無可避。“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除了你周爺爺,你還有一個……不對,是兩個同姓的親哥哥!吃了苦就叫一聲,哭起來也不要緊。”
韓妮眼神迷離,習慣性的諾諾點頭。
韓風曉不再多說,撩起些水,撲打小姑娘的腳背。
他只見過韓妮最真實的一刻,便是最初的掐頭山腳下,韓妮說她想回去找爺爺。恐怕這也是韓妮為數不多的幾次不在意別人的態度,說出自己的想法。
韓風曉喜歡那個不那么懂事的小姑娘!
忽然,屋外一陣慌亂。
客棧掌柜和伙計都跑了出來,和闖入者大聲辯駁著什么。
而后便是一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