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真靈詢問,韓風曉老實的答道:“做不到。”
真靈悠悠說道:“放手吧。你若死在這里,也會成為它們中的一個。”
韓風曉試探的問道:“其實我并不想做你的主人。只因外面有大妖為禍,我只是想借你化解危機。你……愿意幫忙嗎?”
真靈淡然道:“借與取隨你,都與我無關,不過要有本事才行。而你……不行。”
這句話一針見血,直刺少年本心。
往事如煙,好似眼前血霧,一件件在他腦中閃過。他會失去親人,會讓親近之人身處險地,還不是他太弱了。
就算以命相搏,在那些強人眼中,依舊只是個笑話,或者連笑話都不如。他們根本就看不見!就像神君端坐云天,世間蒼生不過芻狗,哪會在意他們的生死。
韓風曉在意,在意卻無能為力。從前如此,現在還會如此。可他不想一直如此下去!
其實神君沒錯,這斬神真靈也沒錯。
世人疾苦世人受,與他們無關。妖物為禍妖物罪,也與他們無關。蒼生如蟲蟻,神道茫茫,死了幾百幾千又能如何?就像當初熊威談及殺人時那般輕松,市井百姓的性命在他們輔國神修眼中又算得有什么?與大勢之爭,國家命脈比起來不過爾爾。
凡人就該茍安于世嗎?無故喪命卻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想要平平安安的活著就這么難嗎?
他大爺的世道!
韓風曉越想越氣。
總該有人站出來跟著世道講講道理吧!哪怕只是歪理,只是嘮叨,也要讓高高在上的神庭天官聽見!
“我為何持劍?我想……我曉得了!”
少年眼神炙熱,如云海中日月同輝。
自得到神遺機緣以來,他從未真正踏足神道,也想不通莎冬兒口中的神道爭鋒究竟是爭的什么。
此刻,他終于明白了。
不是什么天下霸業,也不是什么長生大道。
他要爭的是一個權力。一個讓這個世道都愿意聽他嘮叨的權力。讓他能保護那些愿意聽他嘮叨的人的權力!
再大一些,他還要爭一個說法。天下蒼生,無關凡人還是神君,都該是平等的活著!無論是神庭天官還是人間君王,都不能隨意奪走他人性命,不會如對待蟲蟻一般不屑一顧。
還有一些,就如亂麻中的幾個線頭,他現在還理不出來,不過找到了頭尾,終有一天可以捋開整個麻團。
世道有些亂,但不會永遠這么亂。
少年很孱弱,但他會變強!
韓風曉的手握劍太久,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了。這把劍確實太重了。他緩緩松開左手,然后雙手并用,底力十足。
一手拿不動,那就兩手一起來!
韓風曉朗聲說道:“這條神道,我也來跟你們爭一爭!”
看到少年氣勢驟變,真靈女子微微詫異。她尋主千年,還不曾見過如此縹緲狂妄的神道。
似乎有些可笑。
可她守著的這場大夢就不可笑了嗎?
自她開啟靈智,從一件死物化為真靈。她看到太多可笑之事。有人用她去報血仇,反而又賠上自己性命。有人為了得到她不惜挑起戰火,結果霸業不成反而國破家亡。有人為搶奪它而死,卻是為了長生……
看盡了可笑之人,再看這個少年,就并不好笑了。
真靈女子搖搖頭,呢喃道:“仍舊呆頭呆腦,果然我還是不喜歡。”
她手掌虛抬,整座天地都隨之一顫,所有的尸骨全然爬起。她冷聲道:“放手或者死在這里。”
想通了持劍的理由,韓風曉也不再迷茫。這柄劍他要借,就算真靈女子不愿意,他搶也要搶走。他要讓這世道看看,蟲蟻的命也是命,不該任人踐踏,更不該乞憐而活!
少年緊握劍柄,右手傳來刺心的疼痛。他的傷還在,雖然大夢之內沒有影響,可是在外面的現實中,想要靠著傷臂拿起這把重劍,還是有些吃不消。
少年喃喃自語道:“你不是也想看看神道之上的風采嗎?拖累了我這么久,也該讓你出把力了!”
剎那之間,一聲咆哮響徹天地,似有山岳拔地,天雷落空。
那些勇往無前的尸骨兵卒齊齊后退,一時間無人敢再進前一步。真靈女子微微瞇起眼睛。那個少年好似脫胎換骨,身上迸發的氣勢竟讓她都有一瞬的心神激蕩。
一頭百丈高的巨狼驟然現身,它低頭看看少年手中的重劍,又瞥了眼密密麻麻的尸兵大陣,滿是不屑。巨狼朝著少年呲了呲牙,噴出一股焦躁氣浪,似乎是在責怪少年的窩囊,擾了它的清夢。
韓風曉揚起手中劍,一指巨狼,厲聲喝令道:“貪狼聽命,煉神化息,助我殺敵!”
巨狼聞言大為不悅,前爪狠命砸下,激蕩開來的氣浪將靠前的尸兵盡數掀翻。韓風曉盡管距離較遠,依舊能感到剛風如快刀刮擦著每寸裸露的皮肉。
幸好這只狼大爺“宅心仁厚”,懶得與韓風曉再多計較,周身化作一團紅光,直接撞入少年的心口。
好疼!
就算骨斷肉爛如家常便飯的韓風曉,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全身血脈如大江如海,奔流不息,燥沸難耐,如同是先前被抽干了血液此刻又被重新灌入了血管中。
一瞬間的疼痛過后,山回路轉,柳暗花明。
韓風曉感到一股陌生的神息翻江倒海般涌入體魄,如同這片天地的血霧全部被他吸入了身體。稱重如那擱淺之魚恰逢奔騰江流,盡情在體魄內暢游。
韓風曉也不曾想貪狼竟然蘊藏著如此龐大的神息,比作一望無際的汪洋也不為過。就好像一個窮鬼忍饑挨餓了一輩子,突然發現床底下藏了滿滿一罐子金幣。
他不由得“感激涕零”的感嘆一句:貪狼,你大爺啊!
韓風曉其實還是吃了讀書少的虧。若是他稍懂紫薇斗數,便會知道這位狼大爺乃是天樞星主,統領北斗。性如其名,最通貪斂之法。自它寄宿于韓風曉的血脈之中后,就在不斷吞噬神息。不僅在搶奪韓風曉,就連天地間的神息靈韻也不曾放過。
隨著貪狼的神息涌動,斬神重劍嗡鳴不止。就像是蛇蛻皮一般,粗鈍的劍刃一層層剝落,最后竟化成了一柄暗青長劍,精光內斂,落發可斷。
韓風曉將劍換手,以右手持劍,灌入神息。劍身猛然一顫,寒光大作。他動作極慢,劍芒被一寸寸橫切而出,好似提筆行詩的讀書人,逐字考究。只在收劍時加快速度,一氣呵成。
離地半人高處多出一條金線,粗如小指,緩緩前行。
尸兵大陣同時而動,各持兵刃的尸骨不斷擊打那條漸漸漫開的金線,如同蚍蜉撼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金線割裂兵刃,切開軀體。
好似秋收的麥田,尸兵一排排的倒下,直至撞上那座尸骨山的山根。
真靈女子一躍而下,一身殺氣亦如海潮。她伸出手掌擋住金線,猛然向前一推。
轟!
炸裂之聲似春雷。
金線破碎,如同攪碎的月光。
真靈女子低頭一看掌心,竟然多出了一道淡漠的白線。
這片天下在歸平靜,百萬尸骸再無一具完整的了。
韓風曉持劍前指,依舊保持著收劍時的姿勢,劍尖正好指向真靈女子。
一劍遞出,天地寂寥!
真靈女子淡淡一笑,虛踏一步穿過橫尸地,站到少年面前。
她用雙指掐住指在自己胸口的長劍,柔聲說道:“我因殺而生,由殺得名,以殺證道。我殺過的人間豪杰汗牛充棟,我斬過的妖祖魔主不計其數,因我隕落的神君天官更仆難數。這份因果,你敢接住嗎?”
韓風曉淡然道:“無妨。”
女子松開雙指,不再多言,一雙紅瞳波光粼粼。
韓風曉只覺腰背一沉,好似背著一名壯漢。重量繼續增加,十人,百人,千人,萬人……
天地間的尸骨一具具消失,他們的因果全數壓到了少年身上,最后是那座尸骨山轟然崩塌,化為齏粉。
韓風曉咬緊牙根,背負山岳,腰桿筆直。
溫良說過,與人講理就要挺胸昂首,器宇軒昂。越是大道理,就越要有底氣。低眉順眼的講道理可沒有人會聽!
他還有好多大道理要和這個世道講講,怎么會被這點因果壓垮?
真靈女子眼神愈加溫柔,她伸手按住劍鋒,將少年手中長劍按下。又進前一步,輕聲道:“做了我的主人,便是與這世道相悖,與這天地為敵。有些人會懼你畏你,但更多的人會狠你,無時無刻都想殺掉你。你怕不怕?”
韓風曉笑道:“當然怕了。我本就膽子小,你這樣嚇我,已經讓我提心吊膽了。”
真靈女子也是莞爾道:“那你后悔嗎?”
韓風曉突然答非所問道:“你困在這千年很煩了吧。上次我見到你,就是你偷偷跑出來的吧。你也想要出去看看的吧!”
真靈女子眨了眨妖異的眸子,悵然道:“自我開啟靈智,便只記得殺戮,我當然也想看看七洲四海,看看人間百態。看看那些不那么可笑的世人。”
韓風曉說道:“那就走出去看看吧。”
他竟一屁股坐到地上,將長劍放在雙膝上,望著再歸虛無的天地,繼續說道:“其實我進來前腦子很亂。一大堆以前不曾想,也想不到的事都發生了。我覺得有些事不對頭,有好多話想問想說,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就算開口也未必有人愿意聽。”
真靈女子也坐到少年身邊,雙手抱膝。“你說說,我想聽。”
韓風曉抬眼望天,一望無際,無云無日月,甚至連一絲顏色都沒有。當然也不會有神庭和天官。不過這樣的天空反而讓人安心。
他說道:“我有一個失散多年的弟弟,我一直再找他。可是等我找到時,卻不認識他了。他見了大世面,做了大人物,有了大本事,滿嘴大道理。可是我卻覺得哪一樣都不對勁。我想說說他,可我發現,除了比他長了幾歲外,什么都不如他。就算我覺得對的道理,在他那里都很可笑。”
他輕撫著劍身,繼續說道:“我有個同住的朋友,本來以為她心思單純,只是貪玩愛胡鬧。結果后來才發現,她比誰想的都多,而我根本就猜不到她到底再想什么。”
“我還認識一個很好的大叔,總喜歡和我講些天下大勢。可他從來都不在乎亂世蒼生,只是想盡可能的避開因果,繼續走自己的長生大道。”
“我最近認識的一個好友,對我很好,可除我之外,她便只有防備和憎恨。她做過很多錯事,卻不愿悔改。她同樣有她的道理。”
韓風曉轉頭問道:“大勢如潮,如我這般渺小,真的就只能隨波逐流嗎?”
真靈女子同樣答非所問道:“我也認識一個人。我等了他千年,可他卻后悔了,不愿做我主人,只想和我發牢騷。”
韓風曉尷尬的撓撓臉頰,言歸正傳道:“我真的只想借劍。我本來就不配做你主人,而且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你若陪著我,還怎么去游歷天下?”
真靈女子無所謂的說道:“那我就自己去外面看看吧。”
“那借劍的事?”
真靈女子用手一戳少年額頭,沒好氣的說道:“劍在你手里,你說呢?”
韓風曉心神一震,大夢已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