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希晨輝入室,似與往日無二。
韓風曉坐起身,臥榻發出了輕微的“吱呀”聲。
他活動了下發木的身子,隨手扯掉了纏在胸背上的細布。幾處皮肉外傷已經好的七七八八,只是胸口還有些發悶,不過已無大礙。
韓風曉又試著調用了下神遺稱重,身上還沒聚起多少分量,便已覺得有些頭昏眼花。這場鏖戰消耗了太多的神息,并非是一朝一夕可以恢復的。
韓風曉喟嘆一聲:他終歸是太弱了,擔不起旁人的托付。本以為冰河鐵牢中的幾年打磨已經讓他脫胎換骨,可是經此一役,他才發覺自己是多么狂妄可笑。
他根本就沒有任何長進,還和七年前那個嚇到腳軟的孩子一樣,什么都改變不了,只能任人宰割!
這樣的他真的能找回弟弟嗎?真的有本事為父母報仇嗎?
轉眼已經逃出來兩年有余,明明早就聽說了神修之事,可是他卻從未深究,白白浪費了光陰。
少年握緊拳頭,滿心懊悔。
今后要加倍努力才行,他得把落下的功夫補回來。
韓風曉挑開帷帳,便覺得眼前一花。
他不過是睡了一覺,家里就完全換了個樣子。
原本的破木桌子已經變成了紅木雕紋茶桌,兩把破椅子也變成了繡墩,就連張薄板木塌也換成了一張合子拔步床。
少年呆了好一陣才意識到:這里根本就不是他家!
韓風曉疊著眉頭問道:“冬兒,我這是在哪兒啊?”
一旁合眼小憩的莎冬兒早就察覺到了少年已醒,不過她心中生著悶氣,故意不理少年。反倒是蜷縮在床榻周圍的影魅如黑蛇般繞著少年不停地打轉。
感受到神遺的忻悅,小姑娘終究無法繼續裝睡了。
她板著小臉,冷聲呵斥道:“沒良心的東西,主人受傷不見你擔心幾分。這個沒心沒肺的家伙不過是睡醒了,你反倒歡心起來!”
影魅被罵的委屈,唯唯諾諾的縮回了莎冬兒腳邊。
莎冬兒雙指一提,影魅便驟然躍起,化為了一席黑袍。不過如今的黑袍已經陳舊不堪,再不見往昔的肅殺陰氣。
這些日子,莎冬兒為韓風曉療傷耗費了大量神息。她本就帶著重傷,此番行徑無異于涸澤而漁。韓風曉傷愈卻未蘇醒。她便日夜守候,還把影魅安于床榻邊以防不測。
今日見到少年醒來,就跟沒事人一樣,小姑娘不覺心頭氣悶。可這不是再好不過的結果嗎?
莎冬兒自覺氣的沒來由,臉色稍緩。不過礙于面子,依舊不冷不熱的說道:“你沒事就好。我們在郡守府后衙,你不必擔心。”
“郡守府?”韓風曉不明所以,看到莎冬兒臉色不善,又不敢多問,最后只好尷尬的撓了撓臉頰。
幸好羅蘭很適時的推開了房門。
翹發少女每天醒來,必要先來看望少年。
這些天,羅蘭也不清閑。
她沒有受傷,又自居是少年的正房夫人,生活瑣碎之事自然都要由她料理。好在有老力頭和領頭力巴看著,才沒讓她把郡守府鬧得底朝天。
趙大人好不容易留在了府衙里,本想清閑幾日。不曾想這位羅姑娘可比那兩位遠道而來的上大人還要麻煩。沒有三日,趙大人就借口公務纏身躲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個長了雙狐貍眼的伶俐小廝里外照應。
看到韓風曉傻愣愣的杵在地中間,羅蘭先是一愣,而后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就連頭頂的翹發都高高的豎了起來。她圍著韓風曉一圈一圈的踱著步,從頭到腳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韓風曉被她看煩了,抬手敲了她一個板栗。無奈的說道:“你看夠了沒有?我怎么覺得你是在瞻仰遺容。”
羅蘭雙手捂著頭,嘟著嘴說道:“這么大力氣,看來不是回光返照。”
韓風曉拉長臉,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沒好氣的說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大清早的就說晦氣話!”
羅蘭翻了翻眼睛,抱怨道:“你自然好嘍!一覺睡了十幾日,一點反應都沒有。要不是我好心給你喂水喂飯,怕是你現在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
“十幾天?我睡了這么久?!”
韓風曉滿臉訝異,他感覺在那個夢中天地不過只有一兩個時辰而已。
莎冬兒寒著臉插嘴道:“受了那么重的傷,能醒過來已經是萬幸了。韓風曉,你是不是真的沒腦子?不是叫你別管我嗎?”
她越說越氣,臉頰憋得通紅。這些天來的擔憂、自責、愧疚、悔恨憋在心底,此刻全然化為了一團火氣。
她歇斯底里的吼道:“韓風曉!要和你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神道之爭不分什么敵友親疏!我和你也沒交情!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我是來應大勢的,是生是死都與你沒關系!”
莎冬兒的吼聲愈來愈響,最后連一道墻外的前衙都聽的清清楚楚。幫忙的力巴們還以為韓風曉出了事,全都沒頭沒腦的跑了過來,然后被早就站在門外的老力頭和領頭力巴統統攔了下來。
領頭力巴抽著煙桿子,擺擺手道:“韓小子醒了,沒什么事。大伙都散了吧。這是他的家務事,咱們就別進去了。”
眾力巴聽到少年平安蘇醒,都是心頭一喜。再細聽屋內響動,全然是小姑娘的責罵。大家會心一笑,自是不會打擾,但也沒一個人離開。
屋中三人自然也都察覺到了屋外這些“好事之徒”。莎冬兒憤憤的一甩手,身上黑袍落地,然后整個人都沉入了影子里。
韓風曉一臉窘態,對羅蘭說道:“幫我和大伙說一聲,我沒事,收拾一下就來。”
羅蘭一臉喜氣,明顯還沒有聽夠。她不甘心的說道:“管他們干嘛!沒熱鬧看,他們自然就走了!”
韓風曉不得不又用一記板栗,才把她請了出去。
少年再次坐回了床邊,對著空無一人的繡墩,思量的說道:“冬兒,抱歉,害你擔心了。可是,我覺得你說的不對……”
韓風曉知道,莎冬兒雖然沉入了影子世界,不過并沒有離開。他的話,是小姑娘聽得見的。
韓風曉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冬兒,神道不是亂道,只講爭鋒就只是無休無止的殺伐。我睡著的這段時間,做了場怪夢。我看到一群神人圣獸,為了獨占一片空無一物的天地互相廝殺。可是它們除了一身傷痕外,什么都沒得到。那時我便很好奇,它們這樣值得嗎?”
韓風曉嘆息一聲道:“我剛醒時,便覺得氣悶。想來是神封岌岌可危,已經壓不住那件斬神之物外泄的氣勢。我是神修,身子又虛,才會有這種壓迫感。你要應大勢,我不攔你,可我也不會由著你不顧性命的胡來。”
韓風曉死死盯住那個繡墩,一字一頓的說道:“冬兒,你放心,不管發生什么,我都不會死!而且,我也不會讓你死!”
韓風曉說完,安靜的等了許久。不過莎冬兒始終沒有露面。
少年無奈的吐了口氣,悄然離開了小屋。
影子世界中,小姑娘雙手環膝,整張臉都埋在了臂彎里。身前一團火苗隱隱跳動,照亮了她身邊寸余的雪景。
這里的雪還是歲染今年的第一場雪,被吞入這邊的世界里便永遠都不會化掉了。
良久,莎冬兒才抬起頭,目光呆滯的望著面前的影火,口中喃喃自語:“是我太傻了,我怎么配擁有燈火呢?這樣就夠了,足夠了……”
她伸手在那團影火上一捻,火苗瞬間熄滅,這片小天地又回歸到了永恒的黑夜。
城東的破屋中,那盞長明燈終于找回了影子,可惜卻滅了燈火……
韓風曉走出房門,屋外只剩下了羅蘭一人。
羅蘭幸災樂禍的說道:“碰了一鼻子灰吧……”
韓風曉落寞的說:“怕是她要一直躲著我了。羅蘭,會不會是我錯了?是我不懂這些神道之事?”
羅蘭一根手指抵住紅唇,很難得的思考片刻,才說道:“我覺得你倆都有錯!一個明明感動的很,卻非要板著臉說些糊弄人的絕情話。太不爽利!另一個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一睜眼就啰啰嗦嗦的講些沒用的大話。就是個榆木疙瘩!”
韓風曉被教訓的無話可說,好半天才訥言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怎么就是大話了……”
羅蘭見少年根本不開竅,捂著臉搖頭道:“真是服了你。你知道這場大勢將會引來多少勢力的窺探嗎?明里暗里還有多少高手沒有現身?咱們打的那場架不過就是碟開胃小菜,六冷七熱八大碗還都沒上桌呢!你等著瞧吧!要不了幾日,這場殺局就會正式開場,到時候還不知會有多少不知深淺的神修要折在這里!”
韓風曉跌著眉頭問道:“那怎么辦?”
羅蘭搖了搖頭,直白的說道:“你別問我!我就是來看熱鬧的!運氣好就打打秋風,尋些點心吃。我可不想攪進去!”
韓風曉點點頭,沒再多言。他不會為難羅蘭出手相助,就像他不會去勸莎冬兒不要冒險奪寶一樣。她們既然都做出了決定,他就無權干涉。
少年心事重重的望著北方天角,那里有一顆極不明顯的星宿閃爍著微弱的光輝。他不懂四象,只覺得心神不寧。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無獨有偶,城北的一間破廟門口,一個赤胸坦肚的大個子漢子杵著一柄半人高的大斧頭,也在望天。
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坐在廟門口的一棵老樹枝杈上,好奇的說道:“怎么還不練功?這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嗎?”
大個漢子憨憨一笑,口齒不清的說道:“阿姊!那里……有顆星星!”
小丫頭無奈的說:“一顆破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快去練功!”
大個漢子似乎很怕那個小丫頭,立馬掄起斧頭耍了起來。雖然毫無章法,卻是罡風烈烈。
小丫頭罵完人,自己卻饒有興趣的看起了天空。
她歪著頭,略帶嘲意的呢喃道:“神器難竊弄,天狼窺紫寰!百國聯盟氣數要盡了!好的很!”
她的眼睛很大,瞪著很久卻不見眨動一下。在她眼底,似有無數金線不斷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