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來,天亮的越來越晚了。韓風曉睡醒時,屋外還是一片漆黑。他站起身,活動了下筋骨。這一夜睡得并不安生。
羅蘭煉神煉了到了后半夜,而且氣勢越發的浩大。對于同在神道的韓風曉來說,有如是置身于搖曳的孤舟之中。之后她又在正屋發了一通脾氣,那嗓門足以和神遺波動媲美了。
韓風曉實在不愿搭理這貨,便扯了些黃草紙,塞住了耳朵,任由她鬧騰累了,自己回屋蒙頭大睡去了。
韓風曉走進正屋,桌子上放著兩只空碗。他淡淡一笑,簡單收拾了一下。又返回灶房悶了滿滿一鍋紅米飯。
現在莎冬兒也住下了,少年可不敢再讓羅蘭自己做飯吃了。他怕羅蘭讓莎冬兒餓肚子,更怕這個愛胡鬧的小祖宗給莎冬兒“下毒”!
昨天羅蘭鬧騰了大半夜,現在睡的正香。莎冬兒還沒起床,估計昨晚也沒睡好。韓風曉便沒去叫她,徑直出了門。
天剛蒙蒙亮,晨光剛好照進小巷。韓風曉一眼就看到巷角多出來一對小小的足印,寸余深,正對著他家大門。
足印完整平滑,竟有些陶質化了,恐怕只有窯爐中的熔漿化成人形,才能踩出這樣的腳印。
韓風曉輕嘆一聲。昨晚那股子沖天熱浪,他自然也察覺到了。他原以為對方是沖著莎冬兒來的,還有些揣揣不安。幸好那人只是放出一身氣勢,便沒了下文。
如此強大之人,別說只是在他家門前踩個腳印,就算把房子點了,他也沒辦法。既然對方無意為難,少年便也不再糾結,快步走出了巷子。
與此同時,一條細如小指的影子隨即跟了上去,悄無聲息的沒入了少年的影子里……
街面上,為了生計的人們已經開始忙碌了。早點攤子前擺著兩只大木桶,盛著豆腐腦和豆漿。都是鋪子昨晚剛磨得的豆子,趕早現做得的。旁邊的包子鋪,掌柜正掀開籠屜,一股子白氣飄飄散散,還沒出巷子就能聞到肉包子的味道。
兩家鋪子的掌柜看到韓風曉都笑呵呵的招呼他過去,亂發少年只是大聲的喊了聲好,便快步離開。
這一年,韓風曉和周圍的鄰居已經很熟了。這個少年雖然不愛說話,不過心腸好,誰家有麻煩都會幫忙。兩家掌柜就得過少年不少幫忙,少年也只有在出過力后,才會心安理得的坐下來喝碗豆腐腦,吃兩個肉包子。
其實韓風曉也不是吃不起肉包子,只是他不想亂花錢。而且吃過好吃的東西,平常的飯菜便失了本該有的味道,心里總會不斷想念吃過的美味,盤算著何時能再吃一回。
少年家鄉是個小地方,集市上只有一家肉鋪常年開著,其余都是附近村民帶些自家的田產來換銅幣,并沒有這些專門做吃食的鋪子。畢竟家鄉很窮,能填飽肚子已經很不容易了,貴些的吃食根本無人無人問津。
在少年記憶力,只有一次,集市上來了一個賣糖人的遠道漢子,一整天都沒有生意。臨天黑時,父親用山里打的野雞和他換了兩個糖人,送給了兩個兒子。
那是亂發少年第一次知道,這世上還有種東西叫糖,吃在嘴里甜絲絲的,可以甜到心坎里……
那之后有好長一段時間,少年吃著白薯都會覺得食之無味,滿腦子都是糖人的奇妙味道。可是那個賣糖人的漢子再也沒來過,少年也再沒有吃過。
這種事上,韓風曉倒是挺佩服羅蘭的,她不管吃什么都會很香。就算剛吃完肉包子,晚上再吃腌菜,同樣是津津有味。韓風曉就做不到。
所以,當羅蘭想換口味時,韓風曉也只是看著她吃而已。掌柜的說少年是疼媳婦。羅蘭聽見就會美滋滋的點頭說是她有本事,管得住。少年則會沒好氣彈一下少女的額頭。
亂發少年穿過幾條巷子,走進了一個黃泥墻倒了半邊的院子。這便是力巴行。
行會長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人很好,大家都叫他老力頭。他做了半輩子力巴,干不動了,就在自家院子開了這個力巴行。
平時給這些賣苦力的力巴做飯吃,也會四下去張羅伙計。大伙賺了錢便會給老力頭幾個銅幣。不管多少,老力頭都不說,全憑心意。大伙也很仁義,不會讓老力頭苦了自己。所以,這個力巴行一直很熱絡。
韓風曉第一次找到這里時,老力頭上下打量著少年,看他揉在一起也沒幾斤肉,實在不是剛苦力的料。
不過看著少年可憐,無依無靠,又心疼少年餓肚子,就讓韓風曉幫他打下手給大伙做飯。
可是這個看上去是過慣了苦日子的少年,下灶造飯簡直就是場災難。就算不讓他動火,只是淘米洗菜,也是在糟蹋糧食。少年洗過的菜,葉子全部稀爛,淘米可以把米湯洗成清水……
倒是有一次,老力頭入冬收了些爛梨,放在外面受了凍,扔了可惜,吃又沒法吃。少年不知道用什么辦法,硬生生把幾十斤凍梨變成了漿糊。老力頭熬了一大鍋梨子醬,算是變廢為寶。
那之后,老力頭便讓年歲較大的幾個漢子領著少年去一位主家幫工,運些蓋房子的木料。臨走前老力頭還特意囑咐幾個漢子幫襯點,別讓少年累壞了。結果回來時,幾個漢子全部青著臉,好似累脫了力。
老力頭有些過意不去,都是因為大伙是為了照顧少年,才辛苦了自己。
老力頭滿臉愧疚的說:“真是難為你們幾個了。要不明天我和那孩子說說,還讓他幫我打下手吧。”
領頭的力巴揉著肩膀擺擺手說:“我們好不容易能不吃那些鬼玩意了,你可別再讓那小子做飯了。”
老力頭為難的說:“那孩子也挺可憐的,不讓他來幫工,他怕是要餓死。可什么都不讓他干,他肯定就不會來吃飯了。”
領頭力巴掏出一個用麥子桿做的煙桿子,點燃碎煙葉,小口抽著說道:“您老別瞎捉摸了。明天讓那小子跟那幾個年輕人干去。您老放心,他累不著。”
老力頭猶豫的問道:“那孩子看著挺老實的。怎的?他太偷懶了嗎?”
領頭力巴氣樂了,“偷懶?他要會偷懶倒好了!”
老力頭就更不明白了。繼續問道:“他要是不偷懶,咋把你們累成這樣啊?”
領頭力巴砸吧砸吧嘴說:“跟那小子沒關系,是我們哥幾個心里沒譜,還把自己當成剛入行時,一膀子使不完的力氣,非得跟個小家伙較勁。”
老力頭驚訝的說:“你說那孩子還挺能干的?”
身旁一個紅臉力巴實在聽不下去了,插話說道:“挺能干?那小子就他娘的是怪種。老力頭,我干的年頭短,你老一輩子都是力巴。你說說,見過沒,胳膊粗的木料,一個人就能搬動的?”
老力頭說道:“年輕時,見過些力氣大的,倒是有人能扛的動。”
紅臉力巴嘿嘿一笑,“老力頭,那你見過有誰一條胳膊底下夾著一根胳膊粗的木頭,走個半里路,連腳都不用歇。就連換著肩膀扛一會都不用的?”
老力頭瞪起眼睛,罵道:“王二,你小子和老頭我扯淡呢吧!”
領頭力巴吐口咽,“老力頭,我們都累成這樣,哪有心情和你開玩笑?就你護著的那小子,夾著木頭,就跟夾著兩條破袋子一樣。一個時辰,一個人倒了小半堆不說,連口氣都沒喘過。”
老力頭盯著漢子,這家伙也平時可不愛開玩笑啊。
領頭力巴還不罷休,繼續吐苦水道:“這還說得過去。到了下午,有幾根做大柱的木料,都趕上那些小娘們腰粗了。本來主家說雇輛馬車,幫著運到門口,我們在往院里倒兒。這小子好嘛。自己抱了根柱子試了試,說太粗夾著不方便,然后往肩膀上一放,就那么扛著走了。”
領頭力巴咧咧嘴,“當時都把人家事主嚇著了,以為買了爛心木,怕是蓋房子會塌,自己試了試,根本搬不動。我們哥幾個連扛帶拉,才弄回去一根,這小子都走倆來回了。十根大柱,他一個人都給搬完了。”
紅臉力巴也摻和道:“下午沒干到一個時辰,主家就把其他力巴都辭了。要不是看我們和那小子是一起的,估計我們也沒的干了。最后就讓韓小子自己運木頭,我們哥幾個在院里給他打下手,堆木頭。我們一看,六個大老爺們都跟不上一個小崽子,以后還怎么出去找活啊!你家這小子也忒老實了,一趟比一趟走的快,扛的多。看看把我們哥幾個累的!”
老力頭聽到現在,已經樂開了花,“這孩子還真不得了。”
領頭力巴說:“不得了。可不!主家高興壞了。十幾天的活,就靠這小子,估計三天也就干完了。還得說他悠著干。人家給咱拿了二斤肥豬肉,說是給孩子補補。肉我已經扔菜板子上了。等會給大伙燉了吧。別看我。我已經說讓那小子拿回家了。你家小子不干,說他家里就自己一個人,又不會做菜,給他是浪費。非得拿過來,大伙一起吃,香!”
老力頭聽完欣慰一笑,“真是個好孩子。”
領頭漢子也笑了,“仁義!”
紅臉力巴說道:“老力頭,明天我們哥幾個可得歇一天。主家說了,明天還讓那小子去,價錢好說。他家活急,這都開始張羅木匠了。”
紅臉力巴指了指院里那幾個青年力巴,不懷好意的說道:“叫他們跟韓小子干去。他們不總說我們幾個老東西不行,拖他們后腿嗎?讓他們試試去,看看啥叫‘年輕力壯’!”
老力頭點點頭,又擔心的說:“韓小子呢?這么干別累壞嘍!”
紅臉力巴一撇嘴,“他要是說累,我們哥幾個早吐血了。他屁事沒有,又去買烤白薯了。”
話音剛落,韓風曉便一陣風似的跑進院子,樂呵呵的問道:“力爺爺,我幫你做飯啊?”
老力頭還沒說話,幾個一起干活的力巴立馬罵聲一片。
領頭力巴笑罵道:“小祖宗,你還是老實歇會兒吧。不讓我們好好干活,還不想讓我們吃口好飯啊?你在去做飯,我們還哪有臉吃晚上的燉肉啊!”
韓風曉憨笑著坐到了眾人身邊。
晚上老力頭頓了一大鍋肉湯,十幾個人圍在一起。領頭力巴特意撈了一碗好肉,放到少年面前。韓風曉只吃了一塊,便把碗推給了老力頭,自己換了老力頭那碗肉湯,喝的津津有味。老力頭笑的合不攏嘴,也吃了一塊,然后把肉倒回鍋里,讓大伙放開吃。
平時,力巴行里會給大家留著面餅子子和腌菜,晚上并會一起吃飯。韓風曉從不拿吃的,只用老力頭給他的幾個銅幣去買烤白薯吃。
韓風曉收錢是領情,不拿吃的是對得起良心,他覺得那是人家出了力氣,才該得的。
這次,韓風曉特意要了些腌菜,準備回家配著烤白薯一起吃。他并沒有在飯桌上吃白薯,他認為那是自己的一點點記憶,一點點幸福,不該混在和大伙在一起時的快樂記憶中。
有些死板,不過這就是亂發少年。
也就是這個晚上,亂發少年用一個烤白薯換了個便宜媳婦。
人間事就是這么奇妙,如果那晚少年沒有在力巴行和大伙喝肉湯,他就遇不到翹發少女。如果他吃了烤白薯,同樣會同少女擦肩而過,自此以后,人海茫茫,兩人便只是一面之緣的路人。也不知是命數的眷顧還是捉弄,少年少女就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