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雪,代王府前,劉弘舉的美嬌娘倒在他的懷里,嚶嚶地抽泣著。
右衛城的幾個人圍著一輛板車,默默無語,一個個鐵青著臉,緊緊握著拳頭。
巡按御史李九官走到轎前,對著一名差役交代道:“送他們去大同府衙,錄了口供,記得抄寫一份。”說完他徑直上了轎子。
他沒有去寬慰劉弘舉和王儉,如果換做是黎民百姓,他會去接受那些人的感恩戴德,享受不畏權貴、為民請愿的贊譽。
他還沒有拿定下一步的主意,是就此平息還是上達天聽?至于這兩個軍鎮的低級官吏,還是交給沈文去安慰吧。
裴俊強忍著眼眶里的眼淚,努力控制著不讓流下來,他沉默不語,是因為見到王儉時,王儉所說的那句話。
“不要大呼小叫,不要讓人看輕了我們右衛城的軍戶。”
劉大勇握緊雙拳,指甲將手掌刺破竟然也是渾然不知,直到沈文走了過來。
“在下沈文,王大人可是安好?”
“小人只是挨了兩刀,不礙事。”
一傍的隨侍舉起了燈籠,沈文這才看到,躺在板車上的王儉光著雙腳,腳踝之處血跡斑斑。他心中一驚,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王大人若是方便,在下可陪同去大同府衙記錄口供。”
“大同府衙小人就不去了,讓小人的同伴去吧,小人只想返回右衛城。”
見王儉如此回應,沈文也不強求,他點了點頭,輕聲說道:“王大人若是方便,在下有些事,想請教王大人。”
右衛城的人散開之后,沈文提著燈籠,站在板車傍邊,問道:“此后,王大人可是還會去遼東?”
皎潔的月光照在王儉有些蒼白的臉上,他蠕動了一下喉頭,輕聲回應。“去,當然要去,即使腿壞了,如果還能騎馬,我就騎著馬去,如果連馬也騎不成了,就是爬,我也要爬到遼東。”
沈文神情微怔,然后幽幽地說道:“王大人果然報國心切,在下欽佩不已。”
說完之后,他目光突然望向王儉的眼睛,凌厲之色一隱而過。
“還有一件事,在下希望王大人知道。如果王大人去了遼東,在下會為王大人祈福,王大人盡可安心在遼東殺敵保國。如果王大人不去遼東,在下擔心有人會給王大人增添麻煩。塞外的事情,王大人應該不會忘了吧。”
說完,沈文目光如電,緊緊看著王儉。
月光灑在那張蒼白的臉上,王儉輕輕笑了笑,淡淡的說道:“多謝大人的厚愛,王儉自問沒有做過愧對朝廷,愧對大同軍民的事情。至于遼東,我起過誓言,那么我就不會背負我的誓言。”
說完,他的目光離開了沈文,望向天空中的那輪皎月。
正如當初所預料的,走私的事情還是泄露出去了,這么大規模的走私,無論如何也是藏不住的。所幸運的是這個沈文,看起來是個識大體的官員,應該還有那個李九官。
心底無私,又何懼于天地。
他凝望著那輪明月,突然眼前有些模糊,明月里映出來一個翠裙襲地、青絲高挽的女子,那女子沖著他淡淡的微笑,“餓了嗎?”
揉了揉眼睛,女子便消失不見,肚子里一陣刺痛,確實餓了,一場幻覺。他下意識的摸向懷中,還在,絹布包裹的兩塊點心。
見到王儉失神的樣子,沈文便決定不再打擾,他慢慢的說道:“希望王大人言行如一。”
然后轉身離開了。
回到府邸,李九官也有些餓,他吩咐下人去廚房做了兩碗粥。坐在一旁的沈文看著李九官瘦削的面頰,關切的說道:“東家翁,喝完粥,盡快休息吧,還能睡上一個時辰。”
李九官緊鎖著雙眉,似乎沒有聽見沈文的說話,他喃喃自語:“雙腿都被廢去,竟然不去告狀,這個人…”
“也許是畏懼代王府的權勢,也許是其他的原因,這是一個意志堅強的年輕人。既然他不想告官,我們也就不好勉強。強搶民女的罪名足以讓天子震怒了。”
“恩,這已經給代王府留了面子,希望代王府從今以后,能安分守己。”
說完之后,李九官眉頭舒展開來。沈文看到他的東家翁神情放松,便說道:“販馬的事也查出眉目,費用都用在了募兵上面,而且看起來他是一定會去遼東。”
李九官搖了搖頭,“雖說用于募兵,是為朝廷進忠,只是這販私也是違背朝廷的王法啊!”
“東家翁說的對,不過,他們若去了遼東,我看也是九死一生。”
聽聞老夫子的話,李九官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最后一聲長嘆。
“這個少年好像只有十七歲吧,可謂膽略過人,也或許是膽大妄為。”
沈文靜靜地看著李九官,他的東家翁是一個嚴厲的人,對付禍害百姓的代王府是嚴厲的,同時他的東家翁也是一個寬和的人,對待黎民百姓又是無比的寬和。
這樣的人在官場之中,終究會無比的痛苦。大同鎮軍備衰落、土地侵占、官吏貪墨,這些事情長來已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憑一己之力,怎么可以一掃而清?別說是一掃而清了,就是做個糊裱匠,能將這些事情包裹起來,不至于引發動蕩,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甚至知道李九官無法飛黃騰達,之所以做李九官的幕僚,是源于一種欣賞,或者說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吧。
兩個可憐的糊裱匠,拼命的補著一條航行中的破船,這艘船很大很大,糊裱匠很累很累!
想到這里,沈文也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看這個少年,應該是膽略過人。”
李九官聞言一怔,眉頭又皺了起來。
喝過熱粥,人的精神就振奮起來。
“老夫子,本官請你親自掌墨。”
“東家翁,不睡一會嗎?”
“不睡啦,本官要寫折子彈劾代王府,強搶民女,魚肉鄉里,本官要讓他知道本官代天巡狩,豈能畏懼權貴,讓后人恥笑。”
李九官精神抖擻的走到書案前,轉身招呼沈文,“老夫子快來。”
沈文苦笑了一下,跟了過來。
“東家翁,上這個折子,是不是先和巡撫高大人通個氣。代王府是親藩,樹大根深,我們要一擊即中。和高大人聯名上奏,勝算更大一些。”
“也好,有了登之的聯名,我看他還如何狡辯。”
李九官說完之后,竟然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
“老夫子,我們可不能偷懶哦,還是你來掌墨,我來執筆,寫完之后,再讓登之兄潤色潤色。”
兩個糊裱匠一夜未睡,連夜寫好了彈劾代王府的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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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柳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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