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掃小院比往常多花費了一些時間,輕輕地關上院門,王儉沿著東街向西走去。
天色已經放亮,陽光依然被凍結在天空中。
空氣很冷,街上偶有行人經過,都是將手揣進棉襖溫暖的衣袖中。于是王儉也學著那些行人的樣子,雙手插進對應的衣袖中,走了幾步,感覺到有些別扭,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弓著背,為了溫暖,也不得不縮著肩膀。
于是,他自嘲的搖了搖頭,將手從袖口處拿了出來,然后直起腰,甩開胳膊,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
穿過城中心的四牌坊,便到了西街,西街有幾家鐵匠鋪,其中一家鋪面不大,門口也沒有招牌幌子。看到鋪子簡陋的門板已經打開,王儉便將手放在冒著白氣的嘴邊,發出幾聲清脆的鳥鳴聲。不一會,一位穿著青色短襖,身材瘦小的少年微笑著從鐵匠鋪里走了出來。
“來的很早哦,我們裝貨吧。”
“你舅舅的病好些了嗎?”
“吃了伯母給的藥,好多了,昨天又開始打鐵了。”
兩輪的平板車構造簡單而且轉彎靈活,只是裝載需要技巧,重心把握的好,拉起來會輕便許多。
裴俊舅舅的手藝很漂亮,鐵質的農具通體光滑,兩人用細繩將農具一件件的穿在一起,搬到板車上。
陪著王儉和舅舅道了別,裴俊系好圍裙,臉上露出一絲蒼白,自言自語道:“今天是給麻家送貨。”
“麻家,還是那個麻家。”
王儉一邊系著圍裙,一邊望向裴俊。
“是的,還是那個大斗進、小斗出的麻家。”裴俊急促的搓了搓手,有些不安。
大同鎮現任總兵麻承恩有一個好叔叔,大明的一代軍神麻貴。麻貴也是右衛城人,和他們倆個算是老鄉,世襲將門子弟不一定就是紈绔子弟,他武藝超群、勇略過人。萬歷年間在朝鮮,打得賤岳七本槍之一的加藤清正差點跳海,南征北戰屢立戰功,終成一代傳奇名將,死后朝廷祭祀安葬。麻家也由此被發揚光大,一時有“東李西麻”之說,遼東的李成梁家族,西北的麻貴家族,將星如云,名滿天下。
“真是辱了麻貴將軍的英名!”王儉苦笑著搖了搖頭,看到裴俊暗淡的眼神,便用手輕輕摟住裴俊的肩膀。微笑著說道:“管他是總兵還是巡撫,買東西總是要給錢的,你說是不是呀?”
“是呀,買東西總是要給錢的。如果不是近來鐵器不好賣,他家的生意是不會接的。”
“別想那么多啦,出發嘍!”王儉向前一發力,裝載農具的板車咯吱一聲動了起來。
“慢一點哦。”裴俊連忙跟了上去。
板車咯吱咯吱的扭動起身子,車子不重,路也很好,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兩個少年拉著板車,奔跑在青石板的大街上。
右衛城有四個城門,過了城中心的四牌坊一直向東,便是和陽門。城墻有四丈高,斑駁的青磚上落著些黃土,威嚴之中透露出歲月的滄桑。此時城門已開,幾名穿著陳舊軍服的年老軍戶沒精打采的清掃路面的黃土,城門陰暗之處還有未化的積雪,老軍戶們不時地將手放到嘴邊,用嘴里哈出的熱氣來暖和冰凍的雙手。
裝滿了農具的板車越跑越快,王儉喜歡在這條青石板路上奔跑,這會令他想起大明開國元勛徐達將軍,從小就喜歡聽別人講述徐達將軍的故事,也許是因為這座右衛城是徐達將軍建造的緣故,他經常幻想能像徐達將軍那樣騎著戰馬帶領鐵騎在草原上奔馳。
風一樣的穿過和陽門時,王儉并沒有忘記和幾位老軍戶打招呼問安。
“這個娃子長大了啊,今年該有十七了吧。”
“是一個有出息的娃子,聽說在楊老頭的徒弟中槍法是最好的。”
幾位年老軍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議論著。
“這娃還上過城里的私塾,識文斷字,以后一定會有出息。我家二狗要是有這樣的出息該有多好啊!”
“王百戶在天之靈要是知道,也會瞑目的。”
“哎”有人嘆息了一聲。聽到嘆息聲,幾位老軍戶也都各自嘆息著,彼此默默無語,各自散開了。
出了和陽門便是一片平川,一條蜿蜒的官道向東延伸,大約兩里便是楊家村,楊家村是個大村子,有二百多戶人家,村中沒有大的地主,幾乎每家都有一些田地,因為與右衛城很近,可以到城里討份生活,即使遇到災年,村民的生活也過得去。
村頭有一個土坯圍起來的大院子,土坯圍墻上蓋有青瓦,時年已久青瓦多有破裂,破裂的青瓦擺放的井井有條,墻頭屋頂也沒有荒草枯枝,整個院子看起來簡陋卻毫無衰敗的氣息。這就是楊家武術學堂。
“師父家到了,再走五里就是麻家的莊子。”
一路的奔跑讓裴俊的心情舒暢了許多。在楊家徒弟們的口中,楊家武術學堂被稱之為師父的家,有楊老頭對徒弟們寬和的緣故,更多的是這個武術學堂也是過于簡陋,其實就是楊家寬敞的院子和院子傍邊村里的麥場。楊家村的村民對楊老頭頗為尊敬,農閑時分,楊老頭和徒弟們便在麥場上習武,村民有時也會湊來看熱鬧,再加上大同寒冷干燥,麥場用于農務時間也不長,久而久之,麥場便成為學堂的一部分。
他們的師父被人稱之為楊老頭,楊老頭并不是很老,只是因為不知道什么原因頭發全白了,便得到這個稱號。
在七八歲時,他們便被父親送到楊家學習槍術。大同是個軍鎮,北部的鄰居蒙古部族常來侵襲,所以地方上習武之風盛行。花拳繡腿在這里無人問津,習武之人大都學習槍術和箭術,尤其以槍術最受推崇。
習武之人眾多,民間的武術學堂也就應運而生。在眾多教授槍術的學堂里,大同麻家辦的武術學堂最為出名。
傳授槍術的武術學堂之間的交流被稱之為對槍,對槍的輸贏關乎學堂的聲譽,被極為重視。對槍之時,往往是學堂中技藝最高超的弟子甚至是師父親自出馬。傳說麻家折師父的折家槍從無敗績。而楊老頭從未與人對過槍,也不允許弟子們出門與人對槍,所以楊老頭在大同并不出名。
楊老頭教習槍術是不收學費的,楊家有十幾畝地,大同苦寒,十幾畝地難以溫飽,農忙時徒弟們都會去幫工,家境稍寬裕的徒弟們平常會送一些禮品給師父,大都是糧食布匹之類的日常用品。徒弟們是尋常人家有些甚至是貧困之家的子弟,日常也要為生活忙碌,所以,楊家學堂的學習時間放在了下午。
起初王儉認為父親送他來楊家學槍是因為家境不甚寬裕的原因,直到去年的某天晚上,他才恍然大悟。
師父的家臨著官道,院子外有一顆高高的柿子樹,此時樹葉早已枯萎脫落,光禿禿的樹下立著一個人影,背對著太陽,看不清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