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背著一大筐比她還高的豬草，顫顫巍巍的走在小道上，已是十月的季節(jié)了，山野一片暖色，黃昏的風帶著絲絲涼意吹入她明顯發(fā)育的身體內(nèi)，這一年的余生虛歲16了猛的竄了個，身上穿著的是大姐退下來的，衣服沒有原色，鞋子失了本樣，眼里盛滿沉默，嘴角抿著頑強，一頭及腰的長發(fā)編成漂亮的麻花辮用一根紅繩系上。她叫余生，出生在西南地帶的深山里，上有一個大姐長余生三歲名喚落花，這是一個饑荒嚴重的年代，鬧完蝗災(zāi)，接著旱災(zāi)，顆粒無收的莊家，宅子外的老榆樹已經(jīng)產(chǎn)不出嫩嫩的榆錢供這個家果腹，秋季的黃昏，風走過屋子，掃過院子，院里的竹子簌簌的稱著這一屋子的沉默。余生就在這樣的沉默中悄然長到16歲，小小的存在卑微的活著，深山里的村子零落不堪，住戶分散，但路邊時常可見尸體散布荒野，任憑烏鴉禿鷲野狗分食，惡心的氣味常常讓人心生恐怖又悶堵好久。小余生見不了這些東西，見過一次就嚇的再也不愿去那條路，那是她用一輩子也無法忘懷的夢魘。余生十一歲那年，母親生了男嬰，她和姐姐擠在屋子一角用木板搭起的床上，眼睜睜看著父親鮮少露出的笑臉以及祖母罕見的對母親噓寒問暖，虛弱的母親臉上掛著仿佛如釋重負的笑，印著她越來越蒼白的臉深深刻在余生的腦海。可是這喜訊維持不到一晚上，因為血崩母親沒能等到那一夜的天明，那年的冬天仿佛特別冷，余生縮在怎么也暖不熱的被窩里，想著母親蒼白的臉，冰冷的手撫摸著自己柔軟的身體，那里時而疼痛的癢，被長長的指甲扣過引起一陣身體的顫栗，每個寒冷的夜里，蜷縮成一團，小小的肢體暖著自己小小的身體，手摸著自己的皮膚，仿若柔軟的呵護她所有曾帶著陰霾的歲月。母親離開后，余生和姐姐輪流不太嫻熟的給弟弟灌下去她們覬覦許久的面糊，洗曬尿濕的褲子，所有人的兩餐飯，還有無窮無盡的家務(wù)農(nóng)活。日子在所有人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過了幾年，十五歲的落花被另一座山里的人家用一頭牛換走，父親欣喜的猶如再添了男丁，余生不懂，大姐跟著一個陌生男人離開家。余生不懂父親第一次對著她笑厴如花，弟弟已經(jīng)三歲，學(xué)會支配家里所有人，余生的擔子又重了。余生長到16了，許是繼承了些母親優(yōu)秀的容貌，許是那發(fā)育良好的身材，每每走在路上總能碰見男人不懷好意的打量。余生背著那一筐豬草趕回家里時，家里來了她陌生的客人，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看起來和余生見過的所有女人穿著不同，西瓜紅的外套翻著漂亮的翻領(lǐng)里面穿著的確良的襯衫，那是余生非常向往的一種布料做的衣服，女人藏青色的褲子上沾著些泥濘，余生覺得那些泥濘很刺眼。女人一頭的齊耳發(fā)，一副圓潤的臉盤子，眼睛里閃著余生看不懂的光，手里抓著一個黑色的手提口袋，父親責怪她的不禮貌：“這妮子咋不懂喊人哩”，女人笑著接話：“娃害羞呢，認生?！罢f著從兜里掏出來一把裹著油印紙的糖塊，塞給余生，那是余生見過村長家的兒子大海子吃過的東西，余生曾偷偷撿過大海子扔掉的糖紙放嘴邊用舌頭舔過，后來那些糖紙被余生壓在床鋪下。女人徑自的開口：”妮子啊，我是你遠房的表嬸，一直沒見過你，今啊嬸子來見見你，果然長的俊啊，這十里八鄉(xiāng)的沒誰俊過你了?！案赣H在一旁笑著打岔：”那可不，我家二妮長的最像她媽。“臉上洋溢的自豪那是余生從沒見過的。余生習(xí)慣沉默，她把糖裝在口袋里對父親喊道：”爹，我去做飯了，你和嬸子聊。”余生不知道父親和嬸子聊了什么，但晚飯的時候父親顯然很高興，表嬸也沒有離開。那天晚上余生躺在她木板搭起的床上，聽見了隔壁父親臥室傳來的聲音，朦朦朧朧的帶著壓抑，余生知道那是母親以前和父親隔三差五就發(fā)出的聲音，不知是今夜的聲音過于大，還是秋天的余熱沒有散盡，余生忽然覺得今夜的自己似乎體內(nèi)有些異樣，讓她心頭燥熱不安，碾轉(zhuǎn)反側(cè)好久她才渾渾噩噩的昏昏睡去。公雞的鳴叫迎來破曉，余生揉著雙眼打著哈欠，仿佛昨夜跋涉趕路似的疲憊，穿衣下床收拾做飯，一鍋稀湯的小米粥，幾個粗糧玉米的窩頭，一盤春天就腌制好的酸豆角。這樣種類的口糧他們已經(jīng)很久不吃了，這是招待客人特意翻出來的壓箱貨。這是屬于這個地域好客熱情的風俗。一切準備就緒，余生挨個屋子叫人出來吃飯，父親榮光煥發(fā)的踱步桌前，一起到來的還有那個叫嬸子的女人，祖母依舊一貫的冷臉，余生不想認為那是祖母嫌棄用這些吊命的糧食招待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但父親執(zhí)意。女人對著祖父祖母熱情的打著招呼，祖父時不時和她說幾句，說的余生不懂的話題。早飯后余生開始一天的家務(wù)，首要位置就是趕緊出去找吃的，她以為女人離開了，在外面采野菜回來又洗了幾件衣服忙完回到自己房間發(fā)現(xiàn)女人在收拾自己的衣物。“嬸子啊你干嘛？”女人轉(zhuǎn)身笑著坐下拍拍旁邊的位置示意余生過來坐下，“妮子啊，嬸子的這個衣服你喜歡不？”余生盯著她拉著自己的手撫摸的衣服，光滑的面料觸感鮮亮的顏色然后點點頭，“那妮子你跟嬸子走不？嬸子帶你去一個地方，去了天天有的確良穿有大米白面吃。而且那里還有各種好看的大戲。”余生的腦海里幻想出嬸子描繪的畫面，余生似乎開悟的問道：“是不是我就要和我大姐一樣也到離開家的時間了？”女人繞過她的問題：“你可比那妮子好命啊，她走來走去還不都在深山里，你要去的地方啊沒有山，能看見你從沒見過的東西，可多了可漂亮了，而且你去的那個地方女子都是身上香香的可好聞了?！庇嗌皖^嗅見自己身上汗?jié)n和泥土發(fā)出的難聞味皺了皺眉頭。“她們是生下來就是香的嗎？”余生天真的問道。嬸子捂著嘴大笑：“傻妮子啊，哪有生下來就香的，那是一種抹臉的雪花膏，抹在臉上臉就變嫩變好看變香了?！庇嗌约旱哪?，只摸到做早飯時不小心沾到的鍋灰。余生不知道抉擇，在父親祖父祖母的點頭示意下余生收拾了隨身衣物跟著嬸子出了屋子，走到老榆樹下時余生摸到自己口袋里的糖，想著自己走了留給弟弟吧，余生抓著糖又返回屋里，堂屋的正廳上祖父祖母以及父親對著一堆花花碌碌的紙票子神情雀躍，品頭論足，似乎在討論大事，余生認識裝那紙票子的口袋，那是昨天那個嬸子不離手的東西，余生也認得那些票子，父親常常用它去山下鎮(zhèn)子上的供銷社換取家用的柴米油鹽日用品，偶爾也能換來肉，余生和姐姐沒嘗過，因為每次做好都是弟弟先享用剩余的歸祖父祖母和父親，票子也能換來布匹做漂亮的衣服褲子，余生和姐姐沒穿過，因為要給弟弟備作新年的衣褲，和給祖母做繡著祥云帶盤扣的坎肩。余生想為什么自己和姐姐都沒有呢？是因為沒開口索要所以父親才會覺得她們不需要嗎？余生沉默的把糖放在桌子上，一屋子的人突然禁了聲，父親眼里閃過不自在的光芒。余生放好糖沉默的轉(zhuǎn)身，父親在身后開了口：“妮子啊，好好活。”余生不懂父親這沉重的交代，放下那一把糖果仿若放下最后一絲對家里的牽掛，輕輕一聲“嗯”散蕩在昏暗的宅子里。那一年余生離開生長了16年的地方，那里留有母親最后的模樣，有父親16年的忽略，有祖父16年的漠視，有祖母16年的厭惡，還有弟弟7年的奴役。有姐妹爭搶口糧的推搡，有饑荒死尸分布的荒野，有滿山遍尋野味的迷茫，有仰頭榆錢樹下的期待，有格桑花開后的清甜，有竹風掃過的老宅，還有余生走過無數(shù)次的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