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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9評論第1章 書鋪
當晚李適帶雪兒在王府附近的客棧落腳,他們約好,第二日便去看某間號稱空閑許久的鋪面。
長安城占地雖大,但人口極多,空閑的鋪面本就可遇而不可求,尤其在東市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
然而李適口中空閑多日的鋪面正位于東市。
現實中有這樣一類人,你問他“How much?”他想都不想地回答說“I don't care.”
從王府那扇朱紅色尊貴大門里走出來的人正屬此種類型。
因此當雪兒跟隨在李適身后,穿梭于東市繁華喧囂的鬧市,不用自己掏錢地品嘗了槐葉冷面,烤羊排,臭豆腐,西瓜汁......各式各樣的街頭小吃,在將林立街市兩旁,包括書肆、脂粉、干貨、古董珍奇、綢緞、字畫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店鋪都走馬觀花地看了個遍后,她的信心也如同氣球般迅速膨脹起來。“適哥哥,那間鋪面在哪?我都等不及了。”
“等不及?”
“大唐盛世啊!什么都有,你看那些書坊里書很多,卻只有詩詞雜說,唯獨沒有給小孩讀的故事,我敢保證,一旦咱們的書鋪開業,那些童話故事肯定比三字經暢銷多了。”
二人一路前行,如此這般隨意談笑著。
跟隨著李適的腳步,雪兒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揉著酸軟的腰背,在整條街市唯一大門緊閉的鋪面前站住。
而滿街來往的行人似對這大門緊閉、門可羅雀的店鋪習以為常,就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就好像人世間,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存在,每天有人悄悄地到來,有人悄悄地離去,而其他人恰如同這滿街的行人,各朝各的方向,互不打擾地前行。
李適拿出提前備好的鑰匙打開蒙灰的木門,二人走了進去。
這間店面不算小,四四方方,原先是間醫館,一進門只見大堂正中央掛著“至善堂”的題匾,東邊靠墻一溜案幾,西邊是高至屋頂的大藥柜子。
最令人滿意的是,這間鋪面前店后宅,后面宅院中還有個院子,院子里種的藥草正旺盛生長,院角還打了口井。
雪兒有點小潔癖,昨晚在客棧落腳,左右覺得不干凈,而客棧里外人多口雜,晚上有些客人睡得遲,早上有人天才蒙蒙亮就起來走動,她沒睡舒服,便滿心盼望著盡快找到合適的地方。
這個地方鬧中取靜,女孩子又喜歡弄那些花花草草。
雪兒想象著自己晚上聞著藥香沉沉睡去,早晨起來,從水井里打水澆花,被這滿園的清新綠意包圍,心下頓覺十分滿意。
四下看了個遍,二人回到鋪面這邊。
雪兒走到藥柜前,根據藥柜格子抽屜上的標注拉開抽屜,里面的藥材還在,藥香濃郁,撲面而來,令這間雖因蒙塵而顯得黯淡的屋子透出一種奇怪的寧靜氣息。
她又回身走到案前,拿起置于案上的幾本藥書,最上面一本是《脈經》,封面已經殘破,邊緣磨損明顯,翻得前面都有些松了,顯然前東家經常翻閱。
“這里如何?”
“奇怪了,這么好的鋪面竟然這么久都無人問津?”
李適微微一笑,“你要知道,做生意的人都講究風水財運,這間鋪面的確有人來問,但只要一打聽到前東家的男人是誰,馬上就打退堂鼓了。”
雪兒眨了眨眼睛,已從李適那種熟悉的神秘微笑中猜出,“你說過阿娘是大夫,這便是她的醫館。這么好的鋪面恐怕一空出來馬上就有人來搶,而你這個東家,不想著出租賺銀子,每次卻繪聲繪色地描述前東家的諸般軼事,當然這些軼事肯定都跟死人有關,恐怖驚悚,世人唯恐避而不及,哪有人敢租下這里。”
李適得意洋洋地在案幾前坐下,折扇青衫,姿態甚是瀟灑,“你要知道,你娘是我師傅,師傅的寶貝,作為大師兄的我當然都要竭力保全。”
但雪兒是真的膽小,怯生生問:“這里沒有我爹的那些死人吧?”
“當然沒有,”李適哈哈大笑,“你娘是醫者,醫者救人也,又怎會有死人?”
說話間,他的目光落到那排倚墻而立的藥柜,忽一凝,目中掠過一抹傷悲之色,黯然道:“如今這間鋪面到了你這里,算是物歸原主,師傅她......也欣慰了。”
雪兒有些吃驚,撓了撓腦袋,思索著道:“附近的街坊會不會認得我?我住在這兒,若被人認出來,豈不是自投羅網?”
李適點了點頭,對她的高度警惕表示贊賞,“放心,你母親自從十年前婚嫁有了你哥哥后,這間醫館便由其他大夫負責照看,她只是偶爾過來,即便來也只帶你大哥,因此周圍的街坊根本就不認識你。”
說者無意,聽者有意。
事實上,雪兒很早就已察覺出今早李適盡力掩飾的細微變化,“適哥哥,你出來尋我一夜未歸,昨晚回去是不是吃批評了?”
“哪有?”李適答道:“出來前我早就安排好了,說是要到郊外游獵,次日回府。”
“可是你回去時沒帶獵物,會不會被懷疑?”
“我當真小看你了,小小年紀便思慮如此周全,”他低下頭來,寵溺地揉了揉伏在膝上小丫頭毛茸茸的小腦袋,溫柔道:“這種事情你適哥哥輕車熟路,既然出去打獵,回府時自然早已安排人備好了獵物。”
雪兒杵著腦袋,想想也是,一幫子跟屁蟲,需要辦什么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
于是不解道:“昨日累了一天,回去時辰尚早,你應該是呼呼大睡,為何今日卻頂著兩個黑眼圈,昨晚沒睡好?”
李適輕描淡寫道:“昨晚父王喚我過去說了會話,回來后便睡得晚了。”
“你父王來考察你功課,你答的不好被責罰了?”
李適搖頭,“傻雪兒,即便答的不好,父王只會教導我督促我,又怎會隨意責罰我?”
“可是你不但頂著兩個黑眼圈,眼睛紅紅的,昨晚你哭過?你說過,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即便被你娘罰跪也跟沒事人似的,快告訴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適濃眉擰起,避開她追根究底的目光,抬起頭望著門外熙攘的市集。
他的目光漆黑寂靜幽深,即便炙熱的晴空,喧鬧的人群,映照到他的雙目中,也仿佛沉入深潭。
雪兒心里愈發疑惑,追問道:“即便在王府受了什么委屈,你也從不放在心上,可是今早一提到我阿娘,你的臉色就變了,這事定然跟我爹娘有關!”
這回輪到李適吃驚了,他怔了怔,故意避開雪兒探詢的目光,拍拍她的肩膀寬慰道“哪有的事,你又在胡思亂想了。”
雪兒直起身子,很是認真地說道:“你要對我說實話,因為他們是我的父母,我應該知道所有關于他們的事情,你消息靈通,若收到什么消息,一定不能瞞著我。”
李適低下頭來,默默凝望著個頭雖小卻如同小大人的小女娃,目中的陰影更重,過了好一會兒,長長嘆了口氣:“師傅他們......興許再也回不來了。”
“你說過,他們被處流刑二千里,過不了幾年,等皇帝寬赦,很快就會回來。”
“事情有了變化,”李適艱難說道:“朝廷下了新的諭旨。”
雪兒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急問:“說了什么?”
“......賜死。”
雪兒腦子里嗡了一聲,眼前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母親飄然而至極清麗的身影,還有父親立于書房中揮毫潑墨的昂立背影。
她整個人僵立著,渾身顫栗著幾乎站不住,淚水更快地滾落下來。
“你別急,”李適將她摟在懷抱中,“昨日阿爹一收到消息就派人過去了,夜以繼日地趕,你放心,只要能在欽差前面趕到,應該能......”
“諭旨什么時候下的?”
“昨天上午。”
“可這是為什么呀?”雪兒紅著眼眶喃喃:“阿爹犯了何罪?”
“大不敬。”
過去,當她得知父母受流刑,本打算靜靜等候重聚的一天。
可當這一天也許再也看不到時,這是她第一次細究整件事的來由始末。
盡管她還小,小到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但她心里隱隱有個希望,也許......也許她能夠力挽狂瀾呢?
畢竟她活著,且活得很好,只要還活著,不就是全家人的指望么?
“阿耶如何大不敬了,他指著那位劈頭蓋臉地罵他昏聵無道嗎?”
李適撓著腦袋苦笑,“你爹辦的案子涉及楊家人,皇帝爺爺護短,于是你爹當真于朝堂之上,正義凜然地把楊家惡行全部數落了一遍......”
想象著父親昂揚立于朝堂之上,侃侃直言,雖是文士,卻比疆場上殺敵的武夫更為勇敢,雪兒道:“父親身居大理寺少卿,主持正義是他的職責所在,何錯之有?”
“你可知,如今惹惱貴妃比惹惱皇帝還要麻煩!”
“我知道,”雪兒道:“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阿爹按照大唐律法做,那人自己頒布的法律自己不遵守,不但不遵守還要懲罰并處死秉公執法的臣子,這是什么道理?”
“當日你爹就是這么教訓圣人的,”李適苦笑,又補了一刀:“還說圣人......”
這回連雪兒都驚得捂嘴了。“他還了說什么?”
“沉溺美色,寵幸奸佞,如此國將不國,斷送帝國百年基業......當即把年近七旬的圣人差點沒氣得升天。”
雪兒暗地里很是為這樣的爹驕傲,所以小臉上抑制不住的堆滿笑。
“你這笑可得收起來,”李適壓低聲音道:“朝廷不但四處都有暗衛,還獎勵告密。你就是晚上悄悄對墻說了句大不敬的話,都有可能被聽壁腳的人舉報。”
雪兒立馬被唬得噤了聲,聲音壓得很低很低,認真道:“將來有機會,我定要當面向王爺致謝,如無他暗地里保全,恐怕我爹娘早已......”
李適壓低聲音道:“你還是老老實實地隱藏身份吧,如今楊家人視你家為眼中釘,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一旦暴露......“他低頭嘆息道:“閉著眼睛都能想到,那道賜死的諭旨定是拜楊家人所賜。”
“楊家人......”雪兒在心里反復叨念這三個字這三個字,直起身,走到堂中央,跪倒在地,仰起脖子望著“至善堂”三個大字,一字字道:“謝若莘在此立下誓言,長大后定要手刃仇人。”
然而人世間有一種無奈,她需要時間去成長,而仇人正行將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