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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釘子戶”的隱秘(上)
“大王叫我來巡山,我把人間轉一轉……”
枕頭下的手機尖聲怪調地唱起歌來,許珂從噩夢中驚醒。他皺著眉頭揉揉太陽穴,頭還是痛得厲害。相同的噩夢他已經連續做了很多年,總是夢見自己被關在一間搖晃的小黑屋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手機仍在不屈不撓地唱著歌,終于把許珂從神思恍惚中徹底喚醒。他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按下接聽鍵。
“請問是何許人先生嗎?”一個男人在電話里問。
許珂愣了好大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猶疑著說:“我就是,請問你是哪位?”
對方說:“我叫姜榮,是華夏尋親網南州志愿者QQ群的群主。您發的尋親帖子我們看到了,我想跟您見個面,了解一下具體情況。”
許珂說:“可以的。”
姜榮說:“那這樣吧,早上7點半,我在青少年宮對面那家早餐店等您。”
許珂點頭說:“好的,我會準時到。”
“何許人”是許珂在華夏尋親網注冊時用的網名。今年25歲的許珂,是一名大學生村官。幾年前他大學畢業的時候,他父親許炎君逼著他接連參加了好幾次公務員招錄考試,但都沒有考上。許炎君在住建局上班,是一名只有事業編制的普通職工,自己轉公務員無望,于是就把光耀門楣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兒子身上。見許珂連著幾次都沒有考上公務員,許炎君又想出一個“曲線救國”的辦法,讓兒子應聘當了一名大學生村官,這樣可以為他將來考公務員增加一些籌碼。
一個星期前的一天,父母都沒在家,許珂無意中看到了父母的體檢報告單,上面寫著父親許炎君是O型血,母親魏東美是A型血,可是他明明記得自己的血型是B型。父母是O型血和A型血,生出的孩子也只可能是O型血或A型血,絕不可能是B型血。
他不由一呆,愣了半天,他又上網查了血型遺傳規律表,證實O型血和A型血的父母,絕不會生出B型血的孩子。
許珂的頭腦有點兒發蒙,如果血型沒有弄錯,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種可能:他不是父母親生的!
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雙手抱頭,極力想要把事情理順。
他對自己五歲之前的記憶十分模糊,而且奇怪的是,家里也沒有他五歲之前的照片,對此父母的解釋是他小時候的相冊丟失了。但是他有時候會做關于小時候的夢。在夢里,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家門前有一座山,山上種滿果樹,自己經常跟小伙伴一起上山爬樹掏鳥窩……他把自己模糊的夢境說給母親聽,母親愣了,后來笑著告訴他說:“你小的時候我們曾帶你到農村親戚家玩,你夢見的是那時候的情景。”
雖然父母的解釋有些牽強,但心思單純的許珂并沒有往心里去,現在看來卻是疑點重重。
許珂是一個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晚上一家人圍坐在桌邊吃飯的時候,他幾乎就要忍不住把自己心中的萬般疑惑說出來。但看著滿面慈愛不住為自己夾菜的父母,他怎么也說不出口。
但是這件事事關自己的身世,如果不弄清楚,他一輩子都不會安心。如果不問父母,他怎么把這件事調查清楚呢?
許珂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就是他父親的哥哥,他的大伯。大伯跟許珂一家關系非常好,他一定是個知情人。
晚飯后,許珂坐在客廳沙發上想著自己的心事,許炎君則坐在旁邊的躺椅上,刷微信朋友圈。不一會兒,許炎君把手機放在茶幾上,去洗澡了。
許珂看著父親丟下的手機,心中一動,扭頭看了看,母親正在廚房里忙碌,父親進了浴室,客廳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拿起父親的手機,翻出大伯的號碼,快速地發了一條短信過去:“哥,最近許珂老問起他五歲前的事情,你說怎么辦?”
大伯很快回過來一條短信:“你可千萬不能告訴他!他是被拐賣來的,要是鬧著找親生父母,你們就白養他了!”
盡管許珂已經有心理準備,但猜測被大伯證實,還是讓他震驚。許珂愣了許久,刪除了剛才與大伯的對話短信,回了房間。
這天晚上,他輾轉反側,滿腦子都是“非親生”、“拐賣”這些令人難過的字眼。
現在的父母待他極好,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可是現在……
一直折騰到凌晨時分,他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幾天后,他終于作出決定,先不跟爸爸媽媽把事情說穿,而是悄悄尋找親生父母。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帖子剛發布兩天,竟然就有消息了。
許珂來到約定的地點,時間正好是7點半。他把摩托車停在青少年宮門口的臺階上,穿過街道,走進早餐店。
店里坐滿了人,許珂從兩排桌子中間走過去,一直走到最后,才看見墻角邊的椅子上放著一個綠色的布袋,上面醒目地印著華夏尋親網的Logo,小桌邊坐著一個胖子,正在吃面條。
看見許珂在自己桌子前停住腳步,胖子急忙站起身,把嘴里的面條咽下去,說:“是何許人先生吧?我是姜榮。”他把手伸過來,跟許珂輕輕握了一下。
許珂坐下后,說:“何許人是我的網名,我真名叫許珂。”
姜榮說:“可以把你的身份證給我看一下嗎?不好意思,例行公事。”
許珂怔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錢包,取出身份證遞給他。姜榮看了一眼,又遞還給他,說:“你的尋親帖子我們認真看過,根據你提供的線索,我們在資料庫中比對了一下,找到了幾對與你情況相吻合的發布過尋子消息的父母。”
“真的嗎?”許珂不由得激動起來,問,“能找到我的親生父母嗎?”
姜榮微微一搖頭,說:“這個咱們還需要進一步的比對和調查。”
“能把那幾對父母的聯系方式告訴我嗎?我可以自己去查。”
“這個恐怕不行,咱們必須保護會員的隱私,因為以前曾經發生有人拿到發帖尋親會員的聯系方式后,發假消息給他們騙取錢財的事。”
許珂“哦”了一聲,眼神黯淡了下去,臉上顯出失望的表情。姜榮說:“你別氣餒,我覺得你找到親生父母的希望還是蠻大的。我這次約你見面,就是想進一步了解你的情況,了解得越詳細就越有利于咱們后續的查找工作。”
許珂說:“我對小時候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除了我在帖子里說的那些線索,我還一直在做一個相同的噩夢,夢見自己被關在一個箱子大小的屋子里,屋子不停地搖晃顛簸,里面黑乎乎的,無論我怎樣哭喊,就是沒有人理我……”
姜榮拿出筆記本一邊記錄,一邊說:“這也許是在暗示,你是被人販子關在箱子里被車拉走的,箱子不住地搖晃和顛簸,說明路是坑洼不平的,這與你說你老家在山區是相吻合的。”姜榮一邊吃面,一邊說,“你還有沒有什么別的線索,比如說什么特別的印記之類的。”
“印記?”許珂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我身上的胎記算嗎?”
“當然算。”
許珂說:“我左邊肩膀后面有一塊青色的胎記,形狀看上去像個葫蘆。”他扯下左邊肩膀上的衣服,把手機伸到背后,拍下肩膀上的胎記,拿給姜榮看。姜榮看了看,點頭說:“還真像個葫蘆,這也算是一個重要線索了,你把照片發給我吧。”許珂記下對方的手機號,然后把照片發到了他的手機里。
姜榮先是把照片保存好,然后又拿起筆,在筆記本上記下一行字。許珂見他如此認真,忍不住問:“那個……你們是怎么收費的?”
姜榮合上筆記本,笑了笑說:“我們網站是公益性質,不收費的。”
“原來是這樣!”許珂略覺意外,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感動,正想朝對方說聲“謝謝”,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打電話的是他的頂頭上司熊威。
熊威在電話里扯著大嗓門沖著他吼道:“許珂,趙鳳霞家拆遷的事,你不是說已經搞定了嗎?怎么人家又反悔了?你趕緊過來給我處理好!”
許珂心里一緊,說:“熊主任,我這就過來。”
掛了電話,他起身對姜榮說:“不好意思,我得趕回單位,有什么情況咱們再聯系。”
姜榮點頭說:“行,你先留個DNA樣本,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許珂拔下幾根頭發,用紙巾包好遞給姜榮,問:“這個可以做DNA檢測樣本嗎?”
姜榮點頭說:“可以。”他小心地用紙將頭發包好,并在上面認真寫下許珂的名字,然后揣進自己隨身攜帶的皮包,很正式地跟他握了一下手,然后拎著自己的皮包快步離去。
許珂急匆匆地走到門口,疾步穿過馬路,跨上自己的摩托車,一陣風似的朝木桹街開去。
木桹街是一個城中村,村中約有近百戶居民。三年前許珂通過大學生村官招聘考試,到這里做了一名村官。因為工作出色,受到村民歡迎,去年他被村民代表選為社區居委會副主任。
從去年初開始,木桹街城中村改造項目正式啟動。一個財大氣粗的房地產開發商買下了村里這塊地,準備把老房子全都拆掉,然后蓋上商品房出售,可是全體村民的拆遷安置工作卻成了一個大難題。上級有關部門聯合起來成立了木桹街城中村改造領導小組,由居委會主任熊威任組長,許珂等幾個居委會干部任組員,每個組員負責讓十戶村民在拆遷安置協議書上簽字。
開發商給出的拆遷補償條件是回遷安置,與村民按1比1進行產權置換,拆遷過渡費由開發商承擔。意思就是先讓村民搬到外面自己租房子住,房租由開發商支付,等開發商把房子建好后,村民被拆掉的舊房子有多大面積,開發商就補償給該村民一套同等面積的新住房。可是村民覺得房子底下的自有宅基地被開發商拿走了,自己吃虧,于是就聯合抵制這個拆遷安置方案。
村民的態度讓開發商大為惱火。這個房地產開發商姓牛,是福建人,恰巧市里有位副市長也是福建人,一來二去,這個牛老板就跟副市長攀上了老鄉關系。他仗著自己后臺硬,根本沒將這些拆遷戶放在眼里,先是命人偽造了全體村民簽名的拆遷同意書,然后在村里貼出告示,限所有人三日之內自行搬離。三天后,牛老板帶著十多臺大型挖掘機和一大群馬仔氣勢洶洶地開進村里。
牛老板指揮著挖掘機,作勢要強行開拆,村民不退讓,手拉手組成人墻,阻攔拆遷隊進村。有一個村民叫鄭大,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沖在最前面,司機一個不留神,剎車沒踩,鄭大就被挖掘機碾得血肉模糊,一命嗚呼了。
開發商暴力碾壓村民的血腥場面,被村里一位大學生用手機拍攝成視頻,上傳到自己的微博上,頓時引起了軒然大波。“南州血腥強拆”事件成為了網絡熱門話題,引發了網友的集體聲討。
輿情風暴來襲,給南州市的城市形象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副市長也不敢幫忙。牛老板被網友罵得焦頭爛額,賠了一大筆錢,才把事情了結。
許珂看準時機,再次將開發商和木桹街的村民代表約到一起,重新討論拆遷補償標準。在他的努力協調下,雙方最終達成一致,同意按1比2的比例進行補償,即除了給村民補償一套同等面積的回遷房,另外再支付一筆購買相同面積房產所需的現金。村民們對拆遷的態度,一下子變得積極起來,不到一個月,木桹街基本上搬空了。
趙鳳霞是許珂負責的十戶拆遷戶之一,她家的拆遷安置協議書早就簽好了,哪里出了問題?
許珂騎著摩托車從世紀大道拐進木桹街,越過一堆斷壁殘垣,他看見前面一棟平房前堵著好幾臺大型挖掘機,施工人員正圍在那里,吆吆喝喝地不知在吵些什么。許珂認得,那棟灰舊平房,正是趙鳳霞的家。
許珂在木桹街社區居委會已經工作了三年多,對這條街上住戶的情況也都比較了解。這個趙鳳霞,說起來也挺慘的。她年輕的時候,才幾歲大的兒子不幸淹死,她丈夫受不了喪子之痛,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只留下她跟女兒黃菁相依為命。三年前,黃菁結婚后,和丈夫做生意去了,這幢平房里就只剩下趙鳳霞一個人了。
許珂剛在路邊支好摩托車,他的頂頭上司、木桹街社區居委會主任熊威就從人群里跑出來,沖著他招招手,說:“你怎么才來?看看你這辦的是什么事!”
許珂一頭霧水地問:“到底什么情況?”
熊威說:“今天一大早,牛老板就派了工程隊進村拆房子,前面幾家都挺順利,可是拆到趙鳳霞家時,她擋在挖掘機前死活不讓拆。”
許珂抬頭看了一下,趙鳳霞家正處在木桹街的出入口,這個路口如果不打通,整個拆遷工作也就無法進行,難怪熊威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她為什么不讓拆?”許珂皺眉問,“不是都已經在拆遷安置協議書上簽字了嗎?”
“她說她根本就沒有簽字。”
“開什么玩笑,她沒簽字同意,我敢叫人來拆她的房子嗎?”許珂把身上的背包拿下來,拿出一份用A4紙打印的拆遷安置協議書,指著最下面一行的簽名說:“主任你看,這不是她的簽名嗎?”
熊威略略松了口氣,說:“有簽名就好。”
他拿過協議書,轉身擠進人群。許珂也跟著擠進去,只見趙鳳霞坐在門前,旁邊放著一個小小的蜂窩煤爐,上面正煮著一鍋熱氣騰騰的茶葉蛋。趙鳳霞板著一張臉,微揚著頭,大有“要想拆屋先從我身上壓過去”的氣勢。
熊威湊到趙鳳霞跟前,把手里的協議書遞給她看,說:“趙嬸你瞧瞧,這是你親筆簽名的協議書,怎么又反悔了呢?”
趙鳳霞瞧了一眼,搖頭說:“這不是我簽的字,我沒上過學,根本不會寫字!”
“那這上面是誰簽的名?”
“我不知道是誰簽的,反正不是我。”趙鳳霞沖著熊威直翻白眼,說,“誰簽的你們就去拆誰的房子,我的房子絕不讓拆!”
熊威被她戧得接不上話來,回頭把那份協議書扔給許珂,惱火地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許珂拿著那份協議書,一臉莫名其妙。他回憶了一下,協議書是在兩個多月前簽的。當時,他拿著協議書來找趙鳳霞,趙鳳霞瞅了一眼,說:“這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叫我怎么看?你先把協議書放這兒吧,回頭我找個識字的人看看。”
許珂心想,這趙鳳霞還挺謹慎的呢!于是,他就把協議書放在了她家里。過了兩天,他去找趙鳳霞拿協議書,正好在街口碰見她女兒黃菁。黃菁說她媽已經把拆遷安置協議書給簽了,叫她拿給他。許珂從黃菁手里接過協議書一看,一式三份,確實都已經簽上了趙鳳霞的大名。他當時還把一萬元拆遷積極分子獎金給了黃菁,讓她交給趙鳳霞。
熊威聽他說了經過,皺起眉頭問:“你事后向趙鳳霞確認過嗎?”
“當時我是想向她確認一下的,后來一忙,就給忘了。”許珂搔搔后腦勺說。
熊威說:“你趕緊把她女兒叫過來!這事非得調查清楚,要不然人家告你偽造簽名,冒領村民拆遷獎金,你小子的前途就完了!”
許珂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趕緊走到一邊給黃菁打電話。許珂留了個心眼,沒直接說協議書上簽名有問題的事,只是說現在拆遷隊正在她娘家進行拆遷,并且現場發放一部分拆遷補償款,怕她媽年紀大了算不清賬,叫她過來幫她媽清點。黃菁立即興奮地說:“好,我馬上來。”
沒過多久,黃菁乘坐一輛的士匆匆趕來。她擠進人群,一見母親堵在挖掘機前嚷嚷著不讓人拆她的房子,就知道情況不對,轉身要走,卻被許珂一把攔住。許珂把拆遷安置協議書遞到她面前,問:“這個協議書是你給我的吧?”
黃菁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許珂問:“這上面的簽名,到底是誰的?”
黃菁說:“是我媽的啊。”
“胡說,你媽說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根本就沒有在協議書上簽過字。”
黃菁臉色通紅,見母親就坐在旁邊,這事肯定抵賴不過,只好低頭說:“是我代她簽的名。”
“你個敗家子!”趙鳳霞瞪著女兒,恨聲罵道。
許珂接著問黃菁:“那你在協議書上簽名,你媽同意了沒有?”
黃菁搖了一下頭,說:“她沒有同意,說死也不拆,我想讓她早點兒拿到補償款,改善一下生活,所以就偷偷代她簽了字。”
“呸,改善我的生活?我看你是想跟你男人吞這筆拆遷費吧!”趙鳳霞被女兒的話激怒了,突然沖過來一把奪過那份協議書撕了個粉碎,“你們都聽到了,這個協議書不是我簽的,沒有經過我同意,誰也不能拆我的房子。”
“媽,您這是干什么啊?您早點兒簽了,搬去跟我和四光一起住,讓我們照顧你,不是很好嗎?”黃菁嘴里說的“四光”,是指她丈夫雷四光。
趙鳳霞冷笑道:“哼,你以為雷四光安了什么好心嗎?以前不叫我跟你們一起住,現在看到老房子要拆遷,就叫我去住,只怕等你們把拆遷款花完,我老婆子就要被你們趕到街上撿垃圾去了!我還是守著自己的老屋賣茶葉蛋來得清靜。”
許珂這才明白自己被黃菁欺騙了,趙鳳霞并沒有同意拆遷,這張被冒名簽字的協議書,讓整個拆遷工作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面。
他瞪了黃菁一眼,有一種要沖上去抽她兩個耳光的沖動,但還是忍住了。他喘一口粗氣,對她道:“既然你媽沒有在協議書上簽字,那一萬塊拆遷積極分子獎金你得退回來。”
黃菁嘴角一挑,說:“早就花光了,我拿什么退給你?”
許珂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熊威脾氣火爆,不由當場發飆,瞪眼怒道:“你冒名簽字,騙取拆遷獎勵,這是犯罪,如果你不退錢,老子明天就帶人去把你的小店拆了。”
黃菁被他嚇住了,趕緊改口道:“還就還,不過我現在沒錢,等我媽的房子拆了,你們從拆遷補償里扣掉那一萬塊錢就行了。”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往人群外面走,腳底抹油——溜了。
許珂心里有些著急,問主任現在該怎么辦?熊威怒聲道:“這里是進村的唯一入口,趙鳳霞家的房子不拆,大型挖掘機就開不進去,后面的工作也無法進行。今天這房子,同意拆也得拆,不同意拆也必須得拆!”他大手一揮,后面幾臺挖掘機立刻轟鳴著同時向趙鳳霞的平房推進。
趙鳳霞眼見自家房子就要被強行推翻,快步跑進屋里,拎出一個大礦泉水瓶子,擰開瓶蓋往自己身上淋,眾人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
“是煤油!”許珂最先反應過來,他知道趙鳳霞平時都是用煤油來點蜂窩煤。
趙鳳霞退開幾步,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打著火后指著熊威說:“你們這些強盜,如果敢拆我的屋,我就死給你們看!”
熊威臉都嚇白了。上次挖掘機壓死鄭大鬧出那么大風波,差點兒讓木桹街城中村改造項目夭折,如果再鬧出拆遷戶自焚的新聞,只怕會更麻煩。
“趙嬸,你先把打火機放下,咱們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他的語氣頓時軟下來,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一邊緩步后退,一邊勸解道。
許珂知道如果再激怒趙鳳霞,只會更難收拾,于是站出來打圓場說:“主任,要不咱們把拆遷工作暫時緩一緩,我跟趙嬸再商量商量。”
“好好好,你們再商量商量……”熊威連連點頭,滿口答應,同時向他遞個眼色。
許珂跟著他走到一邊,熊威壓低聲音道:“我去跟開發商說說,讓他們先停工幾天,你小子給我聽著,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趕緊讓這瘋婆子簽字,要不然咱倆吃不了兜著走!”
許珂一面回首看著趙鳳霞,一面點頭保證說:“行,主任,我爭取盡快搞定她!”
“不是爭取,是一定要搞定。”熊威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用力往下壓了壓,“你把這件事辦妥,年底我給你評優秀。”說完,他帶著施工隊伍走了。
許珂感覺到肩膀有點兒沉,仿佛剛才主任按在他肩頭的壓力還在。他搓搓臉,擠出一絲笑容,回頭朝趙鳳霞走過去。趙鳳霞手里還捏著打火機。許珂說:“趙嬸,拆遷隊的人都走了,你手里的打火機可以放下了吧?”
趙鳳霞把打火機對準他,叫道:“你別過來!”許珂嚇了一跳,立即止步。趙鳳霞憤憤地說:“虧我那么信任你,原來你跟他們一樣,都是騙子。”
許珂愣了一會兒神,才明白她說的“他們”,是指她女兒黃菁和女婿雷四光。他忙解釋說:“趙嬸,你誤會我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女兒是假冒你簽名,要不然我也不會……”
“你走吧,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趙鳳霞翻著白眼瞪著他,說,“我女兒不爭氣,被雷四光這個混蛋帶壞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們想把我的房子拆了拿走拆遷費,你想拆了我的房子好立個大功。告訴你們,這房子我死也不拆!”
“為什么呀,趙嬸?”許珂不解地問,“拆了這幢舊房子,回頭再補給您一套同等面積的新房,另外還有一百多萬的補償款,這不挺好的嗎?”
“這房子是我家的祖屋,風水好,給我一百套新房子我也不換!”
許珂心想,拉倒吧,要是這房子風水好,你兒子怎么會淹死在河里,你丈夫怎么會失蹤?
可這些話他可不敢說出口,只能順著趙鳳霞的意思說:“嗯,趙嬸,你家的地理位置確實比別家好些,要不這樣吧,你給開個價,我回去再跟熊主任商量商量,咱們一定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趙鳳霞冷聲說:“你們給我八百萬塊補償費,我就同意搬家。”
“什么,八百萬?”許珂看她滿臉不耐煩,才知道這老婆子是胡亂報個天價,想把自己打發走。他不禁有些惱火,瞪了她一眼。
趙鳳霞再也不理他,回到屋里換了衣服,到街邊擺攤去了。
回到居委會辦公室,許珂有些沮喪。
他之所以到木桹街做大學生村官,為的就是希望以后能憑借優惠政策,走綠色通道當公務員。熊威已經多次暗地里向他承諾,只要他把拆遷的事情辦妥,年底居委會評優名額一定給他。沒想到半路殺出了趙鳳霞這個攔路虎,如果耽誤了整個工程進度,他年底評優就泡湯了。
他焦躁地坐在辦公室,想了一上午,最后終于憋出一個“大招”——斷水斷電。作為城里人,一旦長時間停水停電,生活就很難繼續下去。
下午的時候,他特意帶上工具,來到木桹街,正好看見趙鳳霞在賣茶葉蛋,他便躡手躡腳地繞過去。趙鳳霞家的電表是安裝在屋外的,他瞅準線路,攀上窗戶,把兩根入戶的電線給剪了,然后又繞到屋側水管處,用扳手把水管卸掉一大截。
做完這兩件事,他已經緊張得額頭冒汗,也懶得回單位上班了,就坐在不遠處的一堆廢墟上玩手機,看看趙鳳霞如何應對這局面。
太陽落山的時候,趙鳳霞收了攤回家做晚飯,進屋拉一下電燈沒有亮,立即跑出來對著電表瞅了一眼,看見電線被剪掉一大截,心中已經隱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一聲不吭,又進屋去了,屋里很快透出一片亮光。許珂悄悄趴在她家窗戶上一瞧,她點了一盞煤油燈。然后,趙鳳霞又手腳麻利地進廚房,一開水龍頭,沒有自來水。她二話不說,拎起兩個塑料水桶就往外走,不多時,就從清溝河里提了兩桶水回來。
許珂靠著窗戶下的墻壁,心中暗罵:這倔強的老婆子還真不好對付!
第二天剛一上班,許珂就被熊威叫到了辦公室,詢問勸導趙鳳霞的進展。許珂一臉沮喪,搖頭說:“這老婆子還是那個態度,死也不肯拆。主任,你說咱們現在該怎么辦?”
熊威點上一支煙,靠在大班椅上抽了一口,吐著煙圈說:“事到如今,只有兩個辦法。第一個就是強拆,叫幾個人把她迷暈弄走,迅速拆了房子,等她回來木已成舟,我們多賠點兒錢……”
許珂慌忙搖頭,說:“這可不行,上次鄭大之死至今余波未了,再出岔子工程就泡湯了!”
“那就用第二招,逼遷!”
“這招我已經用過了,昨天我斷了趙鳳霞家的水電,可是根本就奈何不了她。”
熊威撇嘴一笑,說:“斷水斷電太小兒科了,你也不要冒冒失失地自己去做這些事,被人抓到把柄,今后是個污點。”
“我自己不做,那還能讓誰去做?”
“你傻啊,難道不會叫趙鳳霞的女兒女婿去做嗎?趙鳳霞不同意拆遷,他們就拿不到錢!”
許珂心頭豁然開朗,忙不迭地點頭說:“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找黃菁商量。”
他走出單位大門,騎上摩托車去找黃菁。
黃菁跟雷四光結婚之后,拿著她媽半輩子的積蓄開了一間雜貨鋪子,虧得一塌糊涂。她老公雷四光沒有正式工作,整天游手好閑,這也是趙鳳霞最看不慣的。
許珂找到黃菁的雜貨鋪時,已經是上午10點多鐘了,雜貨鋪仍然大門緊閉。許珂在雜貨鋪大門前停好摩托車,上前敲了敲門,過了好一會兒,雜貨鋪的大門打開一條縫,黃菁穿著睡衣,披散著頭發,從屋里探頭出來瞇眼一瞧,一見是他,立即要關門。
許珂上前一步,抵住門說:“我要跟你商量你媽房子拆遷的事。”
黃菁“哦”了一聲,這才將大門打開。
黃菁將兩個紙箱踢開,搬來一個小凳讓他在雜貨鋪前坐下,然后問:“你想怎么個商量法?”
許珂搓著手說:“木桹街其他村民都已經搬遷,只有你媽不肯簽字。我已經跟你媽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可她就是不肯。那間平房又老又舊,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固執地守在那里?”
黃菁皺眉說:“我也不知道,不知道為什么在這件事上,她如此不通情理。”
許珂說:“我想請你再去勸一下你媽,讓她盡快在拆遷協議書上簽字。畢竟你是她女兒,血濃于水,我想她最后可能還是會聽你的。”
黃菁擺擺頭,苦笑道:“我跟我媽的關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話她要是聽得進去,我也不至于在協議書上假冒她簽名了。”
許珂故意嘆口氣,說:“那房子是拆不了了!”
“不行,房子一定得拆!”黃菁看了看他,像是給他打氣,“你千萬別退縮,咱們可以想辦法逼她搬家。”
“逼她?”許珂心里一跳,不動聲色地問,“怎么逼?”
黃菁胸有成竹地道:“我媽年輕的時候被蛇咬過,所以她最怕蛇了,回頭我去市場上買些蛇偷偷放進她屋里,保證她不敢回家。”
許珂點頭說:“這個主意倒不錯!”
黃菁一笑,說:“那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許珂起身離開雜貨鋪,道:“行,希望你早日拿到娘家的拆遷款。”
在這之后的兩三天時間里,許珂每天都騎著摩托車到木桹街轉幾圈。趙鳳霞家大門照常打開,并沒有要搬家的跡象。他不由得心生疑惑,難道黃菁沒有放蛇?
他忍不住給黃菁打了個電話,結果黃菁在電話里說:“不可能啊,我每天都偷偷往老婆子屋里放蛇,就算沒有咬到她,嚇也要把她嚇個半死啊。”
“可你媽還是像沒事人一樣,該干嗎干嗎,根本不像受到恐嚇的樣子啊。”
黃菁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說:“那可能是我放的蛇不夠多!但是市場里的蛇老貴了,我為了買蛇都花了好幾千了,你們能不能給我報銷?”
許珂滿口答應,說:“行,只要你能讓你媽簽字,買蛇的錢我自掏腰包給你報銷!”
第二天早上,許珂特意繞道去了一趟木桹街,想探探情況。不想剛到街口,就看見趙鳳霞仍然像往常一樣在街道邊擺攤。只不過她今天擺賣的并不是茶葉蛋,而是在街邊支起一塊門板,上面擺放著十來個大玻璃酒樽,酒樽里裝著泛紅的藥酒,酒液里還浸泡著一些花花綠綠的蛇。
許珂一個趔趄,差點兒從摩托車上掉下來。他掏出手機給黃菁打電話,把看到的情景告訴她,黃菁在電話里也驚到了,將信將疑地說:“不可能吧,我媽最怕蛇了,怎么敢抓蛇泡酒?”
許珂說:“我親眼看見的,不信你自己來看!”
掛了電話,許珂忽然看見趙鳳霞朝他這邊望了一眼,那眼神中透出一種倔強。
他不覺心頭一震,看得出來趙鳳霞其實已經知道她屋里的那些蛇是怎么來的了,但她寧愿冒險去將那些蛇一條一條抓起來,也絕不妥協。
回到單位上班,許珂生怕熊威向他催問趙鳳霞家拆遷的事,便輕手輕腳地想溜回去,不想被熊威一眼瞧見。
“許珂,過來一下!”熊威在屋里沖著他喊。
許珂應了一聲,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辦公室里除了熊威,還站著一個人,這個人許珂認識,是木桹街的村民,因為他右腿先天殘疾,走路一瘸一拐,所以大伙都叫他周一拐。
看見許珂進來,熊威像是盼到救兵了一樣,對周一拐說:“我還有個會要開,你有什么問題可以向咱們許副主任反映。”他顯然已經被周一拐糾纏得厭煩了,起身拎起皮包溜出辦公室。
許珂有些詫異,問周一拐:“你有什么事?”
周一拐噴著酒氣,粗聲大氣地說:“我就是想來問一下,拆遷工作為什么還沒開始?要是耽誤了全體村民回遷的時間,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許珂聽他吵嚷半天,才明白他的真正來意。這個周一拐身有殘疾,又是個酒鬼,去年好不容易談了個女朋友,人家嫌他家的房子太爛,說什么時候蓋新房,她就什么時候跟他結婚。若這樣耽擱下去,他結婚的事也就泡湯了。他一性急,就跑到居委會找領導討說法來了。
得,主任甩給了自己一個燙手的山芋!許珂只好向他解釋說:“很感謝你們這么支持咱們村的改造工作,可是現在出了點兒意外,還有一戶人家不肯拆遷,我們正在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這么好的條件,他媽的不拆的是傻子嗎?”周一拐罵了一句臟話,然后問,“是誰啊?”
“是趙鳳霞。”
“哦,那個賣茶葉蛋的老婆子?”
許珂點頭說:“就是她。”他把自己跟趙鳳霞交涉談判的過程說了。周一拐憤憤地說:“你們就是書生辦事,三年不成,照我說直接把她房子給推了不就行了?”
許珂嚴肅地說:“這可不行,強拆民房,可是要坐牢的!”
“那可怎么辦?”
許珂嘆口氣說:“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抓緊時間做趙鳳霞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能早點兒在拆遷協議書上簽字。”
“那要等到猴年馬月!”周一拐著急地抓頭發,起身就走,嘴里喃喃地說,“狗日的,她要找死,老子成全她!”
看著周一拐一瘸一拐離去的背影,許珂壓力更大了。木桹街的整個拆遷改造工程,就因為趙鳳霞這個“釘子戶”而全部擱淺,這對那些積極配合拆遷工作的村民來說是極不公平的。他在心里暗自催促自己:“一定要盡快搞定這個‘釘子戶’!”
他在辦公室里想了一上午,甚至還上網搜索了“逼遷絕招”,也沒有想出什么好辦法來。中午回家吃過午飯,他路過主任辦公室,熊威正在接聽辦公桌上的電話。“好的,我馬上到!”他聽到主任在電話里這樣答復對方。
掛了電話,熊威立即起身對許珂說:“你來得正好,趕緊跟我去一趟醫院。”
“去醫院?”許珂愣了,“發生什么事了?”
熊威一邊拎起自己的皮包,一邊語速很快地說:“趙鳳霞中午因為中毒被送進醫院搶救,醫院報了警。警方聯系不到趙鳳霞的家人,把電話打到居委會來了,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兩人快步下樓,開車到了醫院,趕到了急診室。一男一女兩名年輕警察坐在病房門口的長凳上,看見熊威和許珂,女警察首先迎上來,問:“你們是……”
熊威和許珂亮明了身份,女警察跟他們握了一下手,說:“兩位好,我叫歐陽若,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這位是我同事方可奇。今天中午我們接到醫院報警,說他們接收到一位‘毒鼠強’中毒的急診病人,懷疑是人為投毒……”
許珂朝搶救室望了一眼,問:“趙鳳霞現在情況怎么樣了?”
歐陽若搖搖頭說:“現在還在急救。”
那個叫方可奇的男警察的目光一直在許珂和熊威身上脧巡著,問他們:“你們知道病人家人的電話嗎?”
熊威說:“她有一個女兒,叫黃菁。”
“我有她的電話,要不要我打電話叫她過來?”許珂小心地征詢兩個警察的意見。
歐陽若點頭說:“好的,多謝你了。”
許珂掏出手機,走到一邊給黃菁打電話。
十幾分鐘后,黃菁匆匆趕到。在樓梯間看到黃菁的一剎那,許珂忽然心頭一跳,將她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不會是你干的吧?”
“什么我干的?”黃菁一臉莫名其妙。
許珂四下看了看,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這邊,就湊到她面前說:“你媽中午中毒了,警察說很可能是有人投毒,該不會是你逼遷不成……”
“我呸,你說什么呢?我今天跟人打麻將,怎么給我媽下毒?”黃菁上下打量他一眼,“你這么緊張干什么?難道給我媽投毒的人是你?”
“別開玩笑,怎么會是我?”許珂一臉認真地否定了她的推斷。
這時,搶救室門口傳來腳步聲,一個醫生一邊抹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邊走出來。許珂見狀,立即停止了跟黃菁的對話,迎住醫生問:“病人情況怎么樣了?”
醫生有點兒疲憊地說:“病人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仍處于昏迷之中。誰是病人家屬?跟我去辦一下入院手續。”
黃菁不情愿地舉了手,說:“我是她女兒。”
“那你跟我來吧。”走了兩步,醫生又回頭問,“你帶錢沒?”
黃菁沒好氣地說:“我哪會想到發生這樣的事,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帶。”
許珂嘆口氣,掏出自己的錢包,又找熊威借了幾百元,湊夠一千元,從后面遞給黃菁說:“先給你媽辦好住院手續再說吧。”
第二天早上,歐陽若打電話告訴熊威和許珂,警方已經抓到投毒兇手,兇手也是木桹街居民,名叫周齊禮,外號叫周一拐。
周一拐被抓后交代,他急著等明年回遷新房后跟女朋友結婚,見趙鳳霞不肯拆遷,怕她會影響自己的婚期,所以想把她弄死。
聽完警方的情況通報,許珂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熊威長長地嘆息一聲,說:“可惜了啊!”
許珂也跟著嘆氣,說:“是啊,周一拐恐怕得吃好幾年牢飯,女朋友肯定也要跑了。”
“傻啊你,我不是可惜周一拐,”熊威白了他一眼,“趙鳳霞要是被毒死,咱們倒省事了!”
許珂看了看主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覺得熊威的想法未免也太極端了。
一股難受的情緒還沒有緩和過來,他的手機又響了,一接聽,居然是醫院打來的。聽聲音,正是昨天搶救趙鳳霞的主治醫師張醫生。張醫生在電話里說:“趙鳳霞吵著要出院,我們怎么攔也攔不住,要不你們過來一趟吧。”
“好的,我們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許珂把情況跟主任說了,熊威把手里的茶杯往辦公桌上重重一放,沒好氣地說:“這個死老婆子,可真能折騰。”
兩人驅車趕到醫院,趙鳳霞果然已經蘇醒,但臉色蒼白。她手背上還打著吊瓶,卻正在跟旁邊的護士吵嚷要出院。
許珂往病房里瞧一眼,并沒有看見黃菁,就問張醫生。張醫生搖頭說:“她女兒昨天在這里呆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走了,直到現在都沒有再來過。”
許珂直嘆氣,走到病床前,看了看趙鳳霞說:“趙嬸,你聽醫生的話,在醫院多住幾天吧。”
“不住,我要回家……”趙鳳霞一把將針頭拔下,下床要走。
許珂攔住她說:“趙嬸你是擔心醫療費吧?你放心,昨天我和主任已經幫你交了一千塊錢,如果不夠的話,我們再替你想想辦法。”
趙鳳霞瞪他一眼,冷聲道:“你們以為幫我交了醫藥費,我就會同意你們拆我的房子嗎?”
許珂被她戧得接不上話,只好問張醫生:“她現在的情況怎么樣,能夠出院嗎?”
張醫生瞧了趙鳳霞一眼,遲疑著說:“沒有生命危險,但最好是再觀察一下。”
熊威帶著一絲揶揄說:“許珂,趙嬸是怕咱們偷偷把她的房子給拆了。”
趙鳳霞鼓著眼睛,說:“對,我就是怕你們這些強盜偷偷拆我的房子!我現在就要出院!”
許珂略顯尷尬地看了看張醫生,張醫生只得無奈地點頭。
許珂打電話給黃菁,希望她能來接她媽媽出院,黃菁在電話那頭甩過來兩個字:“沒空!”
許珂苦笑一聲,正準備說話,電話又響了,來電的是姜榮,問他:“你現在有空嗎?”
許珂不由得挺直了身子,問:“有事嗎?”
姜榮在電話那頭顯得有些興奮,說:“你的DNA比對結果出來了,那三對尋找孩子的父母中,果然有一對是你親生父母!”
“真的嗎?”許珂手一抖,手機差點兒掉下來。
“當然是真的,親子鑒定證明就在我手上拿著呢。”姜榮說,“你現在有空沒?我還是在那家早餐店等你,咱們見面再說。”
“好的,我馬上到。”許珂連說話的聲音都有點兒顫抖了。
掛了電話,他對熊威說:“主任,我有點兒急事,趙嬸就麻煩你送她回去吧。”熊威“哦”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問他,許珂已經飛奔出門了。
許珂出了醫院,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那家早餐店。等在那里的姜榮從皮包里掏出一份用A4紙打印的文件遞給他。
許珂接過一看,原來是一份DNA鑒定書,上面第一欄基本情況里寫著:被鑒定人1姓名:許珂;被鑒定人2姓名:于滿倉,一個長長的表格里寫滿了各種復雜的名稱和數據。他心里怦怦直跳,直接把目光投向最下面的鑒定結論欄,只見那里赫然寫著:父子可能性為99.9999%。
許珂拿著鑒定書的手開始顫抖起來,他把鑒定書看了好幾遍,才抬起頭來,問:“這么說來,我的親生父親叫于滿倉?”
姜榮點頭說:“是的,你父親名叫于滿倉,母親叫孫菊。”
“那他們……”
姜榮拿出一個筆記本,把上面記錄的信息一項一項告訴他。于滿倉夫婦是沙坪縣麻嶺鄉農民,他們有一個兒子名叫于小龍,大約二十年前被一個開著三輪摩托車的貨郎拐走。
許珂默默地聽完,忽然從凳子上滑下來,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大哭起來。
姜榮急忙將他拉起,說:“別這樣,你看好多人都在看著你呢。”
許珂這才止住哭聲,重新坐到凳子上,抹抹臉上的淚水,說:“我想去看看他們,可以嗎?”
“當然可以,他們也很想見到你,我們現在就可以過去。”
“真是太感謝你們了……”許珂握住姜榮的手,退一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姜榮急忙扶住他,兩人走出早餐店,上了姜榮的車,一路往沙坪縣方向駛去。
姜榮的車在公路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從麻嶺山隧道穿過,就已經到了沙坪縣界。他扭頭看見許珂坐在旁邊臉色凝重,就安慰他說:“你不用擔心,我們在沙坪縣有個志愿者叫阿慧,她已經聯系過你父母,安排好了見面事宜。”
許珂點點頭,仍然沒有說話。他既熱切期望見到親生父母,卻又害怕,他明顯還沒準備好……
姜榮從山邊一個路口拐下公路,只見路邊正有一個短發女人在向他們揮手,那女人身上穿著一件綠色馬甲,胸前印著華夏尋親網的Logo。姜榮對許珂說:“這就是阿慧,她帶我們過去。”
他在路邊將車停下,招呼阿慧上車,阿慧拉開車門在后排座位上坐下,給姜榮指路。車沿著村道向前行駛了十來分鐘,阿慧忽然指著路邊一間紅磚青瓦的房子說:“就是這兒!”
話音未落,那屋里早有一對中年夫婦聽見車響聲,從大門里邊跑出來,上前將三人迎住。
阿慧向姜榮和許珂介紹說:“這就是于滿倉和孫菊。”然后又回頭向對方介紹了姜榮和許珂。
許珂定定地瞧著那對夫婦,二人頭發已經斑白,額頭布滿皺紋,顯然是為了生活日夜操勞留下的印記。他不由鼻子一酸,幾乎當場流下淚來。于滿倉夫婦顯得有些拘謹,見他站在那里發愣,于滿倉急忙從口袋里掏出身份證,說:“孩子,我們就是你爸爸媽媽啊,不信你看……”
許珂看到他那雙微微顫抖的皸裂的手,淚水瞬間流了下來,叫了一聲“爸、媽”,“撲通”一下跪倒在二人跟前。于滿倉夫婦急忙將他扶起,抱頭哭成一團。姜榮忙勸道:“外面風大,咱們進屋說話吧。”
于滿倉夫婦這才擦擦眼淚,將三人讓進屋里,孫菊坐在許珂旁邊,拉著他的手將他左看右看,許珂被她看得臉色通紅,有點兒不好意思。于滿倉碰了妻子一下,說:“你趕緊倒茶去,別老盯著孩子看,看得人家都害羞了。”一句話,逗得大家都笑起來。
趁著孫菊起身倒茶的當兒,許珂扭頭打量著老舊的農村屋子。他抬頭從門口望出去,門外的那座山應該就是經常出現在他夢境里的那座果林山了,但山坡上光禿禿的,沒有他記憶中的果樹。
孫菊給大家倒完茶,拉著許珂的手,含淚道:“聽阿慧說你住在城里,你養父母對你好嗎?”
“我養父母對我很好,還供我上了大學……”
“那就好,那就好,”孫菊說著,又淚眼婆娑起來,“自從你被拐走后,我就老是夢見你被打斷手腳做了乞丐,我的心一直痛了二十年啊……”
許珂看看她,又看看于滿倉,問:“這么多年,您和爸爸又是怎么過來的?”
于滿倉話不多,悶頭抽著手里的煙。倒是孫菊打開了話匣子,告訴他說:“你被拐走后,我和你爸找了好多地方,也沒有尋到你,那時你爺爺奶奶還在世,就勸咱們再要幾個孩子,所以后來我跟你爸又給你生了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