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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李家橋·君子萬年(1)
一
陽縣高等小學(xué)堂放寒假挺早,剛剛?cè)肓伺D月不久就放假了,顧岳立場堅定地謝絕了小姑姑的挽留,放假第一天就回到了李家橋。
大伯父顯然挺高興:“正說呢,你這兩天要是沒回來,怕就趕不上今年的挑鹽了。”
鹽價向來昂貴,因此湘省不少地方,都有趁著冬季農(nóng)閑時往廣東去挑鹽的傳統(tǒng),李家橋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近年來兵荒馬亂、土匪橫行,好些村子不敢去了,陽縣這邊,如今也就是像李家橋這樣男丁多、槍支多的村子,還敢拉起人馬往廣東去。
村里的男丁們,若是不走這么一趟,總不能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成丁了,可以成家立業(yè)了。
李長庚已經(jīng)說好了親事,趕著成親之前,肯定要去挑一次鹽;大伯父他們急著給顧岳成家,因此也趕著要在今年就帶他去挑鹽。
顧岳剛剛回到李家橋時,初聽到這回事,心里還有些不太自在,疑惑著這好像是販私鹽。然后很自然想到史書上那些有名的私鹽販子,比如說唐末的王仙芝和黃巢。不過很快他便明白過來,這樣的挑鹽,委實稱不上販賣私鹽,不過是用自家土產(chǎn)到別人家換些鹽而已,所以民不舉官亦不究,大家心照不宣地沿襲成俗了。
大伯娘手腳麻利,大伯父帶著顧岳到村長那里登了名冊回來,半天不到,行李已經(jīng)準備好,就等著打包了。
去廣東這一程,路途遙遠,自己要帶米和路菜,還要帶些到了廣東能賣上價錢的本地特產(chǎn),以免放空。
李家橋的挑鹽隊,每年帶的都是陽縣盛產(chǎn)的茶油,茶油價錢高,挑著走長路才能劃算;而且李家橋每年冬天跑一次廣東,去得多了,路熟人也熟,有現(xiàn)成的門路可以直接用茶油換鹽,免了不少買來賣去的麻煩,兩邊也都能多得些實惠。
李家橋這邊挑油,用的都是油籮,大概因為這家什看起來就像個小籮筐,細竹篾片密密地編了兩層,里里外外都用油紙蒙得牢牢實實,上頭收口處留了個茶杯大小的洞口用來灌油進去,灌好了塞好竹塞子,塞子外頭又用油紙蒙好綁緊。整個油籮外頭,再密密地纏上草繩,放在墊了草墊的籮筐里——這籮筐比他們平時用的要小上一號,油籮周邊又用米袋、換洗衣服、薄棉被子之類雜物塞得嚴嚴實實,上頭蒙了油紙再蓋上蓑衣雨笠,穩(wěn)穩(wěn)當當,刮風下雪都沒什么問題。
大伯母又從家里的十幾條扁擔中,選了最為輕軟勁韌的出來。
顧岳挑起來試著走了走,都覺得有些輕飄飄的,和他們平時挑的擔子完全不能比,這么一想,臉上不由得就露出來了。大伯父隨手拍了顧岳一巴掌:“走遠路哪能挑重擔?有力氣也不是這么亂使的?!?
那邊大伯母又找了兩個老竹筒截出來的海碗粗的水壺,壺側(cè)留了一小段碗底粗細的竹青沒有打磨掉,凸起的部分中間開口,塞了個軟木塞子,壺口外頭又套了一圈細絲篾編就的套子,以防塞子漏水。壺口兩側(cè)的壺身上,又各留了一小截竹青,凸起來的這兩個部位,正好用來穿孔套繩子,將水壺掛在籮筐外頭,方便喝水。
先前進大明山祭祖砍柴,路上大家都是直接喝的山泉水,沒帶過水壺。這一回大伯母鄭重其事地拿出水壺來,還叮囑說路上萬萬不能喝生水吃生食,熟食也要吃自己做的。顧岳嚇了一跳,覺得這也太夸張了。昆明那邊氣候溫熱、毒蟲繁多,他們不論是走遠路的行人還是行軍的隊伍,若非不得已,都不敢飲用生水,也在情理之中,湘省到廣東這一路,應(yīng)該不必這樣草木皆兵吧?何況又是冬季,少有蟲子。
大伯父沉著臉道:“本鄉(xiāng)本土,吃什么喝什么都沒有忌諱,出遠門哪里能一樣?每年都有飲食上不注意,折在路上的。咱們村十幾年沒有在這上頭折過一個人,靠的就是這分小心謹慎?!?
大伯母嘆了口氣:“長庚的姐夫家里,就有一個堂叔爺,那年挑鹽已經(jīng)快挑回來了,離陽縣就只一百五十里路,不該吃了路邊賣的冷草粑,拉肚子拉死了,只好埋在那里,挑的那擔鹽,連本帶利,辦完喪事,差不多全填了進去?!?
顧岳不敢再質(zhì)疑了。
大伯母又找了八雙穿到半舊的草鞋出來,一邊說道:“走遠路不能穿新草鞋,免得磨腳?!?
顧岳本來想說他可以穿布鞋,不過很快明白過來,一群草鞋里出現(xiàn)一雙布鞋,實在太打眼了,只怕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這群挑鹽客里混了不一樣的人,懷疑有什么問題,從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大伯母顯然也想到了顧岳平時很少穿草鞋,擔心他穿不慣,特意用舊布頭將八雙鞋的內(nèi)里包括夾趾都縫了一遍。雖說比別人家的草鞋講究一些,到底還是草鞋,不至于引人注意。
穿的衣服,不能太整齊也不能太破爛,肩膀那里要特別加厚,多縫兩層布料。顧岳又請大伯母在自己和大伯父的衣服里都縫了一個暗袋,裝了一瓶白藥以防萬一,又拿了一瓶白藥出來,準備留給李長庚。
水壺、扁擔、籮筐、蓑衣、雨笠上,都要做標記,用紅漆在不顯眼處寫了黃豆大小的“顧”字與“韓”字,又標了個“廿二”的序號——大伯父在韓字輩里排行第二十二,本村人看了就知道,外頭人就算看到了也不容易按圖索驥地找到人。
顧岳回來的當天,各家都在忙著打包行李。第二天上午正式編隊。今年去廣東挑鹽,總計四十三名男丁,前哨兩人、后衛(wèi)兩人,哨衛(wèi)之外,專門有兩個雜役伙夫,挑著鐵鍋、蒸籠、水桶、燒水壺、吹火筒以及前哨后衛(wèi)的米袋、路菜等雜物——這兩個雜役伙夫讓顧岳覺得,村里大概一直是按著長途行軍的套路來安排挑鹽的隊伍;其余三十七人,分成三隊,甲字隊多一人,大伯父是乙字隊的隊正,顧岳和李長庚自然都編在這一隊。
因為要走遠路,沒有背惹眼的長槍,而是將村里原有的三支短槍都帶上了,加上顧岳手里那支,總共四支槍。村長又來和顧岳商量,問他能否去八橋鎮(zhèn)上向張斗魁借兩支短槍。有這六支槍,也差不多夠?qū)Ω缎」赏练肆恕劣诖蠊赏练耍匀皇且崆氨荛_,他們是去挑鹽不是去剿匪的。
為了鄭重起見,村長和這次挑鹽的總隊正顧九叔父一起陪著顧岳去拜會了張斗魁。這個面子,張斗魁還是樂意給的,慷慨地借了兩支短槍出來,還額外送了顧岳二十發(fā)子彈。
將槍交到村里,回來后,大伯母悄悄地對顧岳說,誰家出了槍出了子彈,都是掛在公賬里,到時按鹽利分份子錢的。叫顧岳不要在口頭上計較,畢竟這回的槍算起來足足也有一半是顧岳拿出來的。
下午村長和顧九叔爺又檢查了一次編隊與行裝,尤其是武器與配合。前哨與后衛(wèi)這兩組人各帶了一條狗、一支短槍;另又每人拿了一根頭尾包鐵的木棍;另外四支短槍,顧岳自己一支,每個隊槍法最好的那個人再各帶一支在身邊。此外,多數(shù)人都帶了一把短刀,也有帶其他短兵器的,藏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顧岳自然也帶了一把刀。
除了刀與槍,扁擔其實也是能用的長兵器,村里很有些人能用一根扁擔撂倒七八個大漢,顧岳最初和他們交手時還曾被打得手忙腳亂。
余下的時間,就是每個隊里的人練習(xí)配合。大伯父還特別叮囑顧岳,讓他一定要認清隊里的人,也讓大家多多熟悉他,免得在外頭萬一走散了,找不到人——南方各地,鄉(xiāng)音變化極多,素來有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調(diào)一說。就算是夜里失散,村里人喊幾嗓子就能憑著口音相互辨認出來。換成顧岳,他聽得懂當?shù)卦挘瑓s說不上來,這就麻煩了,還是多做些準備比較穩(wěn)妥。
顧岳無奈,只好跟李長庚學(xué)著用當?shù)卦捊凶约旱拿趾推渌麕讉€熟悉的人的名字稱呼,只是音調(diào)到底還是有些不大對。李長庚和其他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少年一邊哄笑著,一邊反復(fù)糾正顧岳的口音,結(jié)果不但沒能成功,反倒將其他人的口音也帶偏了,怪腔怪調(diào)讓大家又哄笑起來。大伯父看不下去了,將顧岳拉了過來,讓他去和三個隊里的槍手一道練習(xí)配合,還得熟悉一下備選的副槍手。
這天晚上大家都睡得挺早,顧岳有些興奮,在床上翻來覆去,后來還是靠著背書才讓自己盡快睡著的。
次日凌晨,早早起來吃過飯,打好綁腿,將頭天晚上燒好放涼的水灌進壺里,天色蒙蒙亮,隊伍便出發(fā)了。
他們今天上午要走三十里路,中午在峰縣的龍家亭子吃飯休息,下午還要走二十八里路,趕在天黑前,到劉家市歇腳過夜。
經(jīng)過八橋鎮(zhèn)外頭時,顧岳忍不住望了望羅家的方向。他昨天去鎮(zhèn)上向張斗魁借槍時經(jīng)過了羅家,隱約聽到了何秀在院子里背國文課本的聲音,聽說何秀已經(jīng)通過了陽縣高等女子學(xué)堂的考試,想來正在很認真地準備著開年后入學(xué)念書的事情。
這個時候,何秀或許正在院子里開嗓練聲。陽縣高等女子學(xué)堂就在高等小學(xué)堂隔壁,等到明年開年后,或許他們會經(jīng)常碰到。
羅家院子里,迎著晨曦走到樹下的何秀,若有所感地轉(zhuǎn)過頭來,望向清江河對岸的方向。
她聽說李家橋的挑鹽隊伍,就在今天出發(fā)。或許這個時候,顧岳正跟著隊伍走過對岸,然后在前頭不遠的岔路口,轉(zhuǎn)入那條最終通往南嶺古商道的小路。
出了一會神,何秀輕輕嘆了一聲,開嗓練聲時,不知不覺便選了一出《得勝歸》——這是八橋鎮(zhèn)這邊流傳已久的一出折子戲,用的是《明英烈》的底本,唱的是大軍出征、預(yù)祝凱旋而歸的送別情景。
漸漸消散的晨霧之中,李家橋的挑鹽隊伍,拐入了另一條道,離清江河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
二
在田野山嶺間蜿蜒穿行的三十里路,對于李家橋的男丁來說不算什么,即使挑著擔子,中間也只短短地歇了兩次。便在近午時分,趕到了預(yù)定歇腳的龍家亭子。
龍家亭子是小河谷對面的龍家集在這邊商道拐角處修的一座長方形亭子。泥磚墻茅草頂,兩頭都留了大大的空檔,無門無窗,不過兩邊靠墻都放了一溜半尺高的土磚,讓過路人坐下來歇個腳躲個雨,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
亭子一角,用土磚壘了兩個大灶,每口大灶又都帶了一個小灶眼,角落里還有一些柴禾,大概是從前歇腳的挑鹽人留下來的。其他人停下來休息時,兩個伙夫趕忙到亭子底下的小河邊挑水上來。各人用自己帶的竹筒碗淘洗了自家?guī)У拿祝揖澈眯┑募右粔K臘肉臘魚,或者就是一點咸菜鹽豆,蓋上蓋子。那邊兩個灶都生起了火,架起了竹蒸籠,將竹筒放到蒸籠里蒸上,又將燒水的大銅壺坐到小灶眼上,靠著兩口大灶的余火,足以燒開兩壺水了。兩個灶共六層蒸籠,分兩次才能蒸完。上蒸之后,留一個人看火,另一個人上山砍柴,要將今次用過的柴禾都補起來。這也是在亭子里歇腳做飯的慣例,龍家集的人都盯著在,哪個村的人用了柴禾不補起來,不消兩三天,沿路各村就要傳遍了,這個村的人要歇腳都不好找地方。
兩個人輪流看火砍柴,忙個不停。顧岳不由得感嘆了一聲:“伙夫比我們還辛苦啊!”
大伯父道:“伙夫辛苦,所以不守夜?!崩铋L庚又小聲和顧岳解釋,因為伙夫出的是勞力不是錢物,所以也只在勞力上找補,不能在鹽利上找補。
顧岳想到自己名下那三支短槍,公賬上記得清楚,到時要按例多分鹽利。
不依規(guī)矩,不成方圓。哪怕是村野農(nóng)夫,也要將這些規(guī)矩立得清清楚楚,說得明明白白。
顧岳轉(zhuǎn)頭看向亭子外的山嶺。前哨后衛(wèi)仍然在警衛(wèi),要等亭子里的人吃過飯了,才能替換他們下來吃飯。
這樣的亂世里,李家橋的人,要安身立命,就時刻不能松懈。
他覺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第一鍋飯蒸出來,大家按著竹筒碗上的刻字拿了自己的飯,開飯前又先從伙夫那里拿了一瓣生蒜嚼了。這是老何郎中家里傳下來的土方,生蒜殺蟲,走遠路時嚼幾瓣,可以防病從口入。顧岳皺著眉頭嚼了一瓣,心想這個法子應(yīng)該挺有效,所以才會沿用下來,以后行軍時,也要記得想辦法讓整個隊伍都這么干。
等到前哨后衛(wèi)都吃過飯,將燒開后略略放涼的水給每人的壺里都灌好,稍事休息,隊伍重新上路。
下午這段路程,要經(jīng)過一片野山,聽得到林子里的狼嗥,山嶺對面,還有人在窺伺。不過他們這一行人,一看就不太好惹,狼嗥聲并沒有逼近,窺伺的人也只冒了一下頭就沒了動靜。
抵達劉家市時,天色還算早。
劉家市周圍有三條小商道,交匯于此地,站在鎮(zhèn)子外頭的小山坡上一眼望去,店家和住家都不少,看起來比八橋鎮(zhèn)還要繁華一些。鎮(zhèn)上有團練,老遠就派了人過來打探,即使李家橋挑鹽的隊伍年年都在劉家市歇腳,團練也還是不敢讓他們進鎮(zhèn)子,照往常一樣安排在鎮(zhèn)子外頭、土地廟邊上的客鋪里。
客鋪一連四間房,泥磚墻茅草頂,有門有窗,墻角堆了草垛,晚上可以拆下稻草來鋪床,還有個專門的灶間和柴房,水井就在土地廟后頭的池塘邊上。
土地廟的廟祝拿了鑰匙來開門,兩邊都算是老熟人,又暫時無事,不免多聊了一會。顧岳在旁邊聽著,大概明白劉家市的團練為什么這樣草木皆兵了。
前天下午,有人趕了七八頭牛到劉家市,準備第二天逢臘月大圩時賣掉。當晚就住在鎮(zhèn)上,一伙外路來的土匪探到了這個消息,前天傍晚時候,裝作挑鹽客趕到了劉家市,還專門抓了兩個以前在劉家市常來常往的挑鹽客做幌子,以客鋪住滿了作借口,在鎮(zhèn)上投宿。半夜里跳墻出來偷牛,要不是賣牛的人警醒,及時發(fā)現(xiàn),那可就虧大了。那伙土匪被團練打了出去,死傷了好幾個,逃跑的土匪揚言要報復(fù)。因為出了這樣大事,這兩天嚇得好多商販都不敢往劉家市來,要不然這客鋪也不至于空著。
說完之后,廟祝又告誡他們,晚上沒事最好不要出門,更不要靠近鎮(zhèn)子,免得被團練當成土匪打了。
這番話顯然既是好心,也是警告。
顧九叔爺問道:“牛販子的牛都賣掉沒有?”
廟祝道:“哪里有人敢買?都怕那伙土匪就等在路上搶!”
牛販子想來愁得頭發(fā)都要白了。
顧岳忍不住插了句話:“有沒有派人到縣里請兵剿匪?”
他回鄉(xiāng)來所見的各地團練,大多是守個村鎮(zhèn)還行,要去剿匪,恐怕就不夠看了。
廟祝嘆氣:“那是一伙外路來的流匪,沒根沒底的,誰知道藏在哪個山窩窩里頭?等到縣里派人下鄉(xiāng)來,早跑掉了。”
又有人很熱心地建議道:“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還是得想個法子收拾了這伙流匪,鎮(zhèn)上才得安寧吧。”
廟??扌Σ坏茫骸靶值苣阏f得輕巧,這要放在你們李家橋還好說,咱們鎮(zhèn)上的團練可沒這個本事,只能這么小心守著鎮(zhèn)子,那伙流匪搶不到東西,遲早總是要走的。”
顧岳有些明白劉家市團練的做法了。既然是外路來的流匪,就帶不了多少給養(yǎng),三五天搶不到東西,餓著肚子肯定呆不下去,必定要換地盤找別的機會。劉家市緊著守住這幾天,就算過了這一關(guān)了。
廟祝走了之后,有人湊到顧九叔爺身邊道:“九叔,咱們要不要叫幾個人去看看那幾頭牛怎么樣?村里不是正好要買牛?杉山村和另外幾個村子聽說也要買牛。也就五十幾里路,不礙事吧?”
顧九叔爺?shù)溃骸霸蹅兂鰜硎翘酐},不是買牛。托人給村里送個信可以,別的不準多事?!?
顧岳聽得直點頭。術(shù)業(yè)有專攻,職司也應(yīng)分明。村里讓顧九叔爺做這個總隊正還是有道理的,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分得清清楚楚。
眼下該做的,自然是宿營。
四間客鋪,李家橋一行人,只要了三間,每個隊一間,半間房堆貨,半間房攤了稻草打地鋪。每隊都安排有人額外挑了兩個木盆,吃過晚飯,正好拿出來給隊里的人輪流泡腳。
灶下的水燒得正熱,盆里放了老何郎中制的藥丸子,用熱水化開,每個人泡上半刻鐘,活血通氣,解乏消疲。顧岳盤算著這個也得記住,長途行軍時尤其重要。然后意識到這木盆還挺重的,不免低聲問李長庚:“挑木盆的人,怎么算補勞力?也不守夜嗎?”
李長庚也低聲答道:“他們沒有伙夫辛苦,守夜還是要守的。我聽說是按四天一個工算。只要不是農(nóng)忙,可以自己少出工,也可以讓村里多補工?!贝謇锍D甓加胁簧偈虑?,像清渠、干塘、糊墻、補瓦、修路、疏井等等,都要算工。以工補工,倒也合情合理。
泡完了腳,換一雙草鞋套上——這是防著夜里有事,可以隨時應(yīng)對,白日里穿的那雙鞋掛在籮筐上晾著,再從籮筐里拿出薄棉被來睡覺。下頭是稻草,上頭是棉被,屋子里人又多,火氣又旺,挨挨擠擠,倒也不冷。
守夜的兩組人,分了三班,輪流起來,都披著蓑衣戴了斗笠擋夜風夜霜。顧岳和李長庚都是新丁,所以第一晚沒有讓他們守夜。顧岳原本以為,自己會因為惦記著那伙流匪會不會來夜襲而睡不著,沒想到躺下去不多一會就睡意濃厚了,大概是因為白天行路辛苦,又或者是因為泡腳的藥水有些安神助眠作用?
三
黑甜一覺,突然被槍聲驚醒。顧岳迅速翻身爬起,卻見窗外還是黑沉沉的。他幾步搶到窗戶和木門之間,一邊拔槍上膛,一邊貼著墻靜聽窗外的動靜。
從劉家市鎮(zhèn)子上又傳出了幾聲槍響。遠遠近近的狗狂叫起來,客鋪這邊守夜的狗也跟著叫。顧九叔爺也已經(jīng)起來,傳令叫各隊槍手備戰(zhàn),以防土匪流竄過來,隊正和隊副負責房間里外的警衛(wèi),其余人靠墻坐在地鋪上,接著睡覺,只別睡死過去就行。
白天里顧岳已經(jīng)跟著顧九叔爺察看過了周邊的地形,并預(yù)定好了自己的位置,此時接了令,立刻披了蓑衣和雨笠出來,伏在那個小土地廟左前方的田坎上,正好控扼住整個客鋪的前方。另外三個槍手也四面散開,各自按了白天時安排好的迎敵的位置埋伏下來。
鎮(zhèn)子上冒起了火光,人喊、牛嘶、雞鳴、狗叫,亂成一片,看起來那伙流匪的實力還挺強,一時半刻,居然分不出勝負。
顧岳忍不住轉(zhuǎn)頭看了看站在土地廟墻角處觀戰(zhàn)的顧九叔爺?;鸸庥车妙櫨攀鍫斈樕蠒r明時暗,又隔得有點遠,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還是能感覺到顧九叔爺?shù)闹斏髋c鄭重,決不因為客鋪與鎮(zhèn)子上隔了一大片水田、流匪應(yīng)該不會費事跑過來而掉以輕心,也不會因為自己隊伍里有槍有刀,就貿(mào)然跑過去給劉家市的團練助戰(zhàn)。
顧岳一開始時覺得,在劉家市投宿,卻對這場夜襲隔岸觀火,是不是太說不過去,以后再經(jīng)過劉家市,會不會被拒絕投宿。但是看到顧九叔爺這么理所當然地警惕著旁觀,再想想白天劉家市團練對他們這支隊伍的警惕,倒是有些明白了。
很多地方,民匪混雜,拿起槍就是匪,放下槍就是民,難以分清。
劉家市的團練,多半是不敢讓別的地方的人在這種情形下進鎮(zhèn)子里來幫忙的,誰知道是來幫忙,還是來趁火打劫?
這樣的世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鎮(zhèn)子上打了好一陣,到底團練占了地利人和的優(yōu)勢,眼看著開始有匪徒被打得逃竄出來了,而且直往土地廟這邊跑。
顧岳提起了精神。暗夜之中,似乎也可以感覺得到,他們這邊埋伏的人,都正在嚴陣以待。
團練追到鎮(zhèn)子邊上就不再追,只在后面放槍。
顧岳聽著槍響的方位,在心中已描摹出團練分散包抄、用子彈將四面逃開的土匪往中間擠壓的一系列動作。難免猜想,劉家市的團練,是不是有意將土匪朝這邊趕過來,畢竟陽縣峰縣一帶,李家橋的聲名在外,有他們守在土地廟這邊,應(yīng)該能夠?qū)⑻优艿耐练藦氐捉鉀Q掉,以免留下后患。千日防賊都難免有防不住的時候,一網(wǎng)打盡才是上上之策。
他覺得自己的猜想應(yīng)該是對的。換了他來指揮劉家市的團練,也會這么干。
待到那伙土匪已經(jīng)逃到近前,顧九叔爺才吹響竹哨,下令開槍。
片刻之間,八九個土匪都被撂倒,滾在地上呻吟。
光線太暗,不好靠近去查看,以防沒死的土匪打黑槍。劉家市的團練和李家橋這邊的人對此都很有經(jīng)驗,只躲在安全處,端著槍監(jiān)視著,等待天亮。
冬季天亮得晚,顧岳估算著大概等了足有兩個小時,才等到天色亮到足以看清地上那伙土匪的情形。
中槍的土匪,有兩個顯然已經(jīng)沒氣了,另外幾個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呻吟。
李家橋的團練沒有響動,顧九叔爺也沒有派人去查看,只安排了人換班繼續(xù)盯著,將顧岳等人換下來補睡半個時辰?;锓蛉N房生火做早飯,飯好了,顧岳他們也正好起來。
早飯之后,外頭的晨霧已經(jīng)全都散了,日頭正好。顧九叔爺安排啟程,臨行前照舊算了過夜錢給廟祝,然后踏上了土地廟后頭的那條商道。
他們繞到一個小山包上頭時,顧岳遠遠看見,劉家市的團練終于出了鎮(zhèn)子,端著槍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伙土匪,稍見動靜就毫不猶豫地開槍,顯然是打算不留一個。
顧岳略想一想便已明白,先前天亮之后為什么團練不出動掃尾,非要等到李家橋的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了土地廟那兒才出來收局。若是土地廟這邊埋伏的人不懷好意,趁著團練來收拾地上土匪的時候開槍,那可真是沒法防得住。雖然這個可能性很小,還是小心為妙,等他們都走了再來收局,才最為穩(wěn)妥。
至于顧九叔爺為什么天亮后也不派人出去收拾地上的土匪,大概是覺得,這是劉家市團練的活計,沒必要由他們這些過路人攬過來吧。
顧岳并沒發(fā)覺,他總是習(xí)慣性地將自己放在顧九叔爺?shù)奈恢萌ゴ︻櫨攀鍫數(shù)乃魉鶠?、所思所想?
這一日上午要走三十五里路。因為比平時晚了將近一個時辰動身,領(lǐng)隊加快了腳步。整個隊伍跟著領(lǐng)隊的節(jié)奏,遇到平坦的路時,幾乎是小跑起來。
顧岳發(fā)覺,小跑起來時,肩上的擔子反倒輕松了一些。
只是道路多在山嶺之間,崎嶇起伏,這樣輕松一些的時候并不太多。
一路緊走下來,即使是冬天,不少人也是滿頭細汗了。
沿著商道走了十來里之后,停在一塊界碑處暫歇時,后衛(wèi)領(lǐng)著兩個漢子過來了。卻是劉家市的兩個團丁,李家橋的挑鹽隊伍里不少人都認得這兩個人,所以后衛(wèi)直接帶了他們過來了。
這兩個團丁抄小路追上來,是來送劉家市給他們的謝禮的。李家橋的挑鹽隊伍總共射倒了八個土匪,按著陽縣、谷縣和峰縣這一帶各地團練心照不宣的賞格,十塊大洋一個人頭,應(yīng)該是八十大洋,不過因為是劉家市的團練收尾補槍,按規(guī)矩要分走三成。劉家市的團董為了表示一下歉意——直至李家橋人拔營起寨之際,劉家市都是拿他們當土匪一樣防著的——于是來了個四舍五入,自己留了二十大洋,送給李家橋六十大洋。
劉家市團董這么客氣,顧九叔爺自然也客客氣氣地笑納了這筆賞格。管賬的何家叔爺翻開簿子記了一筆,至于如何分這筆賞格,那得等到回去之后了,現(xiàn)在當然入的還是公賬。
聽著旁邊的長輩們給新丁講解個中道理,顧岳覺得自己又長了一層見識。往后再遇到這種事,想必無論是李家橋的挑鹽隊還是其他過路客人,即使被防范著不能進鎮(zhèn)子里住,也很樂意在遇到土匪襲擊鎮(zhèn)子時幫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