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園區(qū)這么大，到底從哪個門開進來呢？”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從電話那邊傳來，本來耿言用的是手機免提，當他看到密斯栗進門之后，就迅速用熟練的手勢切換成聽筒模式交談，他轉(zhuǎn)身望向窗外，語氣上和對方顯得很熟絡(luò)，但神情上卻看似很緊張：“就從四號門進來。”

密斯栗待耿言掛了電話，便輕聲問道：“耿總，您是后面有客人來拜訪嗎？”

耿言興致不高地擺了擺手：“沒有。”他踱著步走回了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若有所思地繼續(xù)望著窗外，應(yīng)該是在等待見到電話中的女子。

密斯栗見狀趕緊把耿言茶杯中的茶水添上，走出他的辦公室，輕輕帶上了木門，面無表情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你知道嗎？耿總的辦公室來了一個超級大美女！我剛才進去找他簽字，在門外張望了很久，都不敢進去辦公室。”密斯栗剛在微信小程序上面完成晚餐的預約，準備撰寫自己的工作周報，就見到采購部繆經(jīng)理興致勃勃地沖進辦公室，帶著一臉亢奮的表情在密斯栗的辦公桌旁大吼大叫。是的，密斯栗知道繆經(jīng)理就是故意在提高音量嘲笑她，因為全公司都知道她是耿言的情人，只要一有機會，很多人都想看她的笑話。

“哦，是嗎是嗎？長什么樣？”坐在密斯栗旁邊的質(zhì)量部毛主管，立刻轉(zhuǎn)過身應(yīng)和起來。毛主管和繆經(jīng)理都是戍錫市本地人，對于密斯栗這樣羋海市出身的國際大都市女子，本來就抱有一些天生的敵意，再加上耿言的喜愛和偏心，讓這層敵意變得更加復雜和強烈。

“她身材可苗條了！”講到“苗條”這兩個字，繆經(jīng)理刻意地著重強調(diào)，并且停頓了一下，用眼角看了密斯栗，因為她的身材很豐滿，跟苗條一點都不沾邊。

“可能耿總終于想通了吧。”旁邊的毛主管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補刀的技術(shù)非常到位和專業(yè)。

密斯栗全神貫注地盯著自己的電腦屏幕，飛快地操作著鼠標和鍵盤，一臉事不關(guān)己、毫無興趣的表情，繆經(jīng)理和毛主管便只好悻悻然走出辦公室，借口要一起去洗手間來逃避尷尬，以免落個工作偷懶的口實。

這已經(jīng)不是密斯栗第一次因為耿言被人看笑話。一個月前，耿言為了獎勵項目經(jīng)理于菲，帶她出去跟客戶應(yīng)酬了一次，于是全公司就在謠傳，說密斯栗失寵了。公司里只要是跟她有過工作交集的，都迫不及待地在上班一大早給她臉色看。本來就看她不順眼的，會故意從背后叫住密斯栗，假裝打招呼，實則是赤裸裸地用表情嘲笑她；有些同事則向她投來可憐的目光，看到密斯栗的時候會別過頭去，避免眼神和語言交流；還有的則是直接伺機用言語來貶低她。曾經(jīng)那些客氣、友好的同事們的笑臉也在一夜之間都變成了諷刺和斥責，讓密斯栗體會到了人情由暖到冷的驟變。

那天上午，耿言忙著處理事情，并未主動找密斯栗溝通工作，走廊上見面的時候，也是低頭走過，可能他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密斯栗；到了中午，密斯栗走到他辦公室，主動問他是否要一起去吃中飯，耿言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一路走在前面，領(lǐng)著密斯栗去園區(qū)食堂。途中兩人都各懷心事，并未有很多互動，密斯栗更多是在回憶之前兩人感情恩愛的時候，走在這條路上談笑風生的情景。沒想到才兩個月，耿言就想換情人了。

兩人在食堂排隊的時候，正巧碰到了幾位高管們，耿言好像是故意做給大家看似的，開始跟密斯栗十分自然地嘮家常，問她最近幾點起床，還去不去健身房。于是，很明顯從下午開始，公司的輿論風向有了新的變化，政治覺悟高的高層管理者們，明明早上還一副還愛搭不理的樣子，下午就紛紛主動來找密斯栗搭話、緩和關(guān)系，無論話題多么生硬，他們都能編出一兩個來找她聊。而中層管理以下的人一時也不知該擺什么態(tài)度才合適，選擇了安靜辦公、不招惹是非。

事實上，耿言那天晚上的確跟于菲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密斯栗心中的不安，還特地大半夜地打了電話給她，證明在自己心中，她的位置還很重要。密斯栗不可能向任何人解釋這些，也覺得沒有必要，就冷眼旁觀這些跳梁小丑們賣力的自顧自表演。后來，下午下班之前，耿言特地囑咐自己的司機，晚上要親自送密斯栗回去，并且讓她坐在前排副駕駛的位置，表面上是彰顯她的重要性，實則是為了平衡女人之間的矛盾，避免一碗水端不平，導致引火燒身。然而，經(jīng)過了一天的折磨和內(nèi)心的斗爭，密斯栗覺得很累了，不想再配合小丑們進行第二輪表演。是的，耿言在密斯栗心里跟其他人別無二致，他自己就是那個演出最賣力的、小丑中的王者。于是密斯栗選擇了自己打車回家，想獨自清靜一會兒。

自從密斯栗一入職，耿言就對她采取了窮追猛打的攻勢，為了得到芳心，深情款款、霸道總裁的牌都已經(jīng)打過一圈，公司里面的女人看到了難免心生妒忌，也從來都沒消停過。她們有些化身為可以隨時開屏的孔雀，穿得花枝招展，故意在上班打卡的時候等待在打卡機前，就為了與耿言能有些許交談的機會；有些則想方設(shè)法地繞過密斯栗找他簽字，直接去敲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還有些則直接跑到密斯栗面前嗆聲，來表達自己對這段關(guān)系的不滿。這些人有意無意、行為和言語上的施壓，都讓密斯栗覺得十分疲憊，這并不是因為密斯栗對自己沒有信心，而是她對耿言沒有信心。

密斯栗了解耿言，雖然他倆相識兩個月、在一起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好了兩次，但是密斯栗心細如塵，加上耿言是個胸無城府的直男，幾乎能夠一眼看穿，因此，她十分明白這男人不會老實。就如同一些沒有底蘊的暴發(fā)戶一般，一旦有機會就必然會把持不住。天曉得，在密斯栗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多少個女人在被金屋藏嬌。因此，相比較于得到耿言的“真心”，她覺得這男人給帶來的利益才更為實際。

而此時此刻，這個“超級大美女”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變成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把密斯栗僅有的一點自尊心踐踏到?jīng)]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密斯栗的心中對耿言已經(jīng)不止是失望，而是怨懟，因為她從未奢望從耿言那里能得到真愛，但是那僅有的、她至少還心存一絲希望的自尊，被這個自私的男人，用毫無憐憫的處事方式，徹底打碎了。

“這里有一些文件需要耿總的簽字，很緊急，麻煩您了。”財務(wù)部總賬笑盈盈地在這個快要下班的時間點，還是在耿言正在接待“超級大美女”的時間點，塞了一疊厚厚的文檔給密斯栗，啪的一聲放在她的桌上。那一臉巴不得密斯栗趕快“深入虎穴”一探究竟的目的，顯露無疑。除此之外，這位總賬還想試探，耿言到底會不會為了這個超級大美女而壓根不見密斯栗。

密斯栗的眼中飄過一絲尷尬，雖然明知道擺在面前的是個陷阱，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但無奈這也是工作，她只能接過了這些“糖衣炮彈”，小心翼翼地在聊天軟件上問：“耿總，您辦公室好像有客人，馬上快下班了，財務(wù)部有一批很緊急的文件需要您簽字，請問您現(xiàn)在是否方便？”

耿言的回復非常迅速：“你拿來吧。”就好像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這位超級大美女身上，這個反應(yīng)像是告訴其它辦公室同事，密斯栗在他心中比這位大美女重要，也像是變相地要看密斯栗的洋相一般迫不及待。雖然不確定耿言的想法，但現(xiàn)在不論是刀山火海，也是要闖一闖的。

密斯栗目送走了一臉假笑的財務(wù)總賬，一只手攔腰捧著這一沓厚厚的簽字文件，走向耿言的辦公室，準備面對下一個關(guān)卡。她感覺自己抱著文件的手略微顫抖了幾下，沒想到自己內(nèi)心的慌亂在傳達到大腦神經(jīng)之前，竟然先傳達到了手上。于是她深吸一口氣，借力靠著墻整理了一下文檔，以免其中一些裝訂不齊的內(nèi)頁半路滑落，再緩緩把氣吐了出來，用另一只手優(yōu)雅地打開了耿言辦公室的大門。那是一道并不厚實的木頭門，隔音效果一般，從門外依稀就可以聽到里面那嬌柔的女子說話聲，感覺和耿言很熱絡(luò)，關(guān)系很近。但不論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密斯栗都想維持著自己總經(jīng)理秘書的優(yōu)雅氣質(zhì)和形象，也許，也是最后一絲尊嚴。她看到耿言待客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長腿美女，穿著熱褲，發(fā)型是當下很流行的斜劉海短發(fā)，很隨意地翹著二郎腿、嘬著瓶裝礦泉水，看起來很年輕。她見到密斯栗走進來，終止了談話，密斯栗心里不禁格外好奇他們的聊天內(nèi)容。這位美女并沒有拿正眼看一眼密斯栗，而是扭過頭開始欣賞辦公室內(nèi)靠窗一側(cè)擺放的一顆枝葉繁茂的發(fā)財樹。

密斯栗迅速用余光掃了一眼這位美女，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端著文件繞到耿言的書桌后。耿言的辦公室是長方形，占了整個工廠二樓的五分之一面積，里面擺放著幾顆不是很高大的盆裝植物，一個紅木辦公桌、一個茶幾、幾把待客椅等必要且不顯奢華的家具，顯得整個辦公室特別的空曠。密斯栗的高跟鞋踩著地板噔噔的一聲聲響，走到他的身邊，把待簽字的文件稍微整理了一下，工整地擺放到他的面前。

耿言表情微妙，他仿佛是想讓這位美女以為自己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所以故意遲遲不看文件，待美女完全背對著他之后，耿言才收回目光，輕輕咳嗽了一聲以緩解自己的尷尬，不慌不忙地把文件都簽上了字，還非常細心地詢問密斯栗哪里漏了沒簽。密斯栗感覺到耿言在試圖用禮貌的態(tài)度掩飾著自己內(nèi)心的慌亂，不知為何，此時密斯栗耳邊突然回響起了耿言前幾天在一個私人會所里面，喝了幾杯威士忌下肚，口吐狂言對自己說的那些話：“男人都是天生就對汽車和女人在行的天才，哈哈哈。”

耿言酒后吐真言那天，正是密斯栗生日的前一周，耿言說他忙于應(yīng)酬，無法在密斯栗生日當天陪她，所以提前幫她慶祝生日，還當場送給她一條某高檔奢侈品牌的經(jīng)典款金色手鏈。密斯栗當時說不上感動，只能說是給了自己一個交代，說明耿言并沒有虧待自己。因為從耿言第一天追求她開始，她就知道耿言不是真心愛她。他有穩(wěn)定的家庭，老婆幫他在家燒飯做菜，他自己在所有人面前營造自己是“愛家庭的好男人”形象，但是同時還在公司與創(chuàng)始投資人—蔣埠彩天天“對食”。蔣埠彩是一位年長的女性，她看來比耿言大十幾歲，因為靠著家里與羋海市第一汽車制造廠高層領(lǐng)導的深厚關(guān)系，創(chuàng)立了這家公司，但是由于自己并不具有經(jīng)營管理的才能，二十年前她從眾多的應(yīng)聘者中挑中了耿言—這個當時年紀才剛滿三十歲，看起來清爽而又憨厚穩(wěn)重的“行業(yè)俊才”。這些蔣埠彩曾經(jīng)拿出來抬舉耿言的詞匯，聽起來就像耿言當初為了引起密斯栗的注意而說她“職場專業(yè)性很強一樣”，同樣的套路、同樣的目的、結(jié)果也是同樣的蒼白。因此，從耿言以往復雜的職場和情感經(jīng)歷，密斯栗也知道，自己肯定只是他眾多“女朋友”中的一個而已，得到了之后就不會被在乎了。

眼前這位年輕的美女似乎比較后知后覺，她始終沒有在意密斯栗的存在，或者說她還涉世未深，沉浸在耿言給她營造出的只屬于她一人的“專情”的世界中，沒有察覺到密斯栗的存在。她等密斯栗一出門，就繼續(xù)與耿言開始了對話，她的語調(diào)依舊輕盈歡快，輕聲細語的，密斯栗一邊走回辦公室，一邊心想：“戍錫市的方言說起來真是好聽啊。”是自我解嘲也好，是心酸也好，密斯栗覺得這些仿佛都與自己無關(guān)，唯獨這份工作能讓自己暫時還能混口飯吃、讓生活不至于太無聊罷了。

過了許久，耿言在聊天軟件上通知密斯栗，文件已經(jīng)簽好，可以去他辦公室取。密斯栗深深地嘆了口氣，心想：“你可以等這個女人走了，再讓我去進去拿文件的。”但是為了辦公室輿論不再往奇怪的方向發(fā)展，她無奈只能硬著頭皮再次敲門走進了耿言的辦公室。這一次她看到年輕美女不再坐著，而是主動湊到耿言的辦公桌前，跟他主動地討論著什么。她能從眼前這位美女的神態(tài)和舉止中看出來，他們關(guān)系匪淺，但是并不深厚，用女人的直覺說，她應(yīng)該是耿言的露水情人之一。年輕美女講話語氣略帶輕浮，內(nèi)容也完全不著邊際，沒有主題和重點，讓人感覺正在顧左右而言他。也難怪耿言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位“女朋友”，因為想要知道她想表達什么，還真的是需要一些時間和力氣。奇怪的是，密斯栗發(fā)現(xiàn)，耿言的眼神中不僅毫無情感，甚至還夾雜著一點恐懼，他好像心里知道這個女人“來者不善”，但是因為對方還未切入正題，所以內(nèi)心十分焦灼。

耿言看到密斯栗走進來，但是目光依舊紋絲不動地盯著眼前這位美女，他主動走上前去把文件交給了密斯栗。密斯栗此時從兩人的對話和表情，可以明顯看出，這位“女朋友”并不是單純來與耿言敘舊的，而是很明顯另有所圖，這個“所圖”讓耿言很緊張，而對方正在享受讓耿言緊張的這個過程，從而更方便自己之后亮出“尚方寶劍”。

雖然密斯栗全都知道、明白，但還是昂首挺胸，拿起文件、懷揣著自己那僅存無幾的自尊心，踩著深紅色高跟鞋，把內(nèi)心所有的不屑和傲慢都融進了走路的姿勢中，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耿言的辦公室。她輕輕帶上了木門，想顯得自己毫不在意。在門即將關(guān)上那一刻，她看到耿言和“女朋友”一起目送自己出門的眼神。很顯然，“女朋友”從耿言的眼神中體會到了密斯栗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而密斯栗心中的掙扎和對耿言那廉價感情的不屑一顧，耿言應(yīng)該也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