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吧_好看的小说免费阅读_红袖添香 - 阅文集团旗下网站

最新章節

書友吧

第1章 引子

冉學國是我1982年在重慶河運學校讀書時的同班同學。他的老家是原來的萬縣,在重慶直轄以前屬四川省萬縣市,直轄以后改為重慶市萬州區。至于冉學國在原來的萬縣市現在的萬州區下面的具體哪個縣、哪個鄉及至哪個村,在學校時我好像聽他說起過,但最終沒有記住。毫無疑問,他與我以及班上絕大數同學一樣,是地道的農家子弟,但有別于我們的是,他的身材、長相以及在班上的組織能力、號召能力完全不像是農家子弟。我記得他的身高竟然有一米八二,身材修長勻稱,雙腿結實有力,顯眼的胸大肌讓全班同學都感到相形見絀、自嘆弗如。他周身的皮膚白皙細膩,線條細密柔和,就像是用一整塊冰冷沉穩的漢白玉精雕細琢而成。他天生一頭微微的卷發,鼻梁筆直高挺,嘴唇綿薄圓潤,一雙又細又長的眼睛始終給人以聰慧和信賴的感覺。在他縱情歡笑時,除了淺淺露出兩排細密整齊的牙齒,兩邊白里透紅的臉龐上竟留有兩個深深的酒窩,讓人感覺他的周身不僅充滿男人的陽剛之氣,同時飽含著女人般豐富細膩的情感和羞澀。就入學時的高考成績而言,他在我們這些湖北同學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因為雙方至少有近一百分的差距,但是,就學習成績以外的才藝而言,他讓我們在敬佩之余又充滿了嫉妒。比如,他會演奏二胡、口琴和手風琴等樂器。特別是在進校之初舉行的全校演講比賽中,經過過五關斬六將般的多輪激烈淘汰賽,他最終以其高亢、沉穩和催人奮進的男中音普通話,力壓多名高年級同學,一舉拔得全校演講比賽的頭籌。俗話說四川人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說普通話。從這一驕人成績的取得,完全可以看得出他這個農家子弟不僅與眾不同,而且出類拔萃。

不知是班主任莫筆健老師出于四川人老鄉情結,還是冉學國原本就特別優秀,經莫老師的推薦,冉學國眾望所歸成了班上的團支部書記,而我因為在高考中語文成績不錯,也當上了班里的宣傳委員。由于工作上相互配合的機會較多,再加之情投意合,我們倆自然而然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枯燥但又充滿激情的三年河校生活結束時,由于各方面表現均較為突出和優秀,冉學國如其所愿分配到重慶港航監督局,由一個農家子弟最終成為一個端著鐵飯碗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算是徹底跳出了農門。我呢?由于不屑于留校當一名呆板機械的教書匠,最后別無選擇地被分配回武漢,成了長江輪船公司“江漢”輪上一名普通的船舶駕駛員。老話說,好女不嫁開船郎。這句話無非是說船員生活的艱辛和無奈,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船員的待遇還是許多行業望塵莫及的。比如,除了工資待遇較一般的行業高出一大截以外,平時還經常發一些諸如香腸、麻油、罐頭等食品,要知道在當時的經濟條件下,這些食品可以算得上是讓許多人眼紅的奢侈品了。所以,雖然長期的漂泊生活讓我的精神十分頹喪,但是充足的物質生活仍讓我在有些同學面前趾高氣揚。我的這種心態在冉學國的面前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因為我們“江漢號”每次從武漢抵達重慶朝天門碼頭時,只要沒有特殊情況,冉學國肯定會到我們船上找我。當然,他找我的目的絕不是敘敘同學友情,也不是天南海北地擺擺“龍門陣”,而是為了從我那兒弄一些只有船上才有的奢侈品。即使事隔多年,我仍記得他進到我房間里的模樣:自跨進房間的門檻以后,他的目光就貪婪地掃視著掛在艙壁上那只屬于我的巨大食品柜,此刻,對于我對他所說的一切話他要么根本沒有聽到,要么根本就充耳不聞。他似乎從來不需征得我的同意,徑直將我擺放在食品柜上一切能夠食用的物品像一位認真負責的清潔工一樣,全部掃進他隨身帶來的那只特大號塑料袋里。那些食品價格高的有香腸、罐頭和麻油什么的,價格低的則有面條、味精、方便面甚至泡菜什么的,只要能夠吃,他一樣都不會留下,全裝進那只塑料袋里。末了,他甚至將食品柜下端的抽屜也一個個拉開檢查一遍,那樣子好像生怕我對他打了什么埋伏似的。還有,每逢春節、國慶節等大的節假日,他回老家休假,都處心積慮地算計好時間乘我們船往返,這樣既節省了購買船票的費用,同時在船上還有我向他提供免費吃喝。

看來冉學國雖然在讓人羨慕的機關工作,但生活仍然拮據。有幾次我曾問他為什么將自己搞得如此狼狽,他紅潤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羞澀,卻并不告訴我直接的原因,而是變著法子將話題岔開。看他的表情,肯定有難言之隱,我也就懶得將這些事情問個清楚。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四年以后,到了1988年下半年,冉學國卻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到我們船上來。開始我以為他是工作忙或者是到外地學習、開會去了,也就沒在意,但是到了這年的年底,仍沒見他的蹤跡。于是利用一次船抵達重慶停靠三碼頭的機會,我決定到他們機關去探個究竟。好在他上班的地方就在朝天門那道長長的梯坎上面,從船上步行到他的辦公室也就半小時不到的時間。那是一個傍晚時分,紫紅色的晚霞將山城的天空裝飾得如夢如幻。他的辦公室同時也是他的宿舍,一間不大的房間靠窗處擺著一張油漆斑駁的辦公桌,桌上放著一塊玻璃寫字板,玻璃下面壓著他不同時期的照片。辦公室的門后則擺放著一張單人床,床下放著臉盆、開水瓶等生活用品。床上收拾得非常整潔,枕頭旁邊擺著一本那個時期的年輕人都愛看的《讀者文摘》。

我進到他的辦公室兼臥室時,他正彎著身子在辦公桌上擺弄著一臺十八英寸的彩色電視機。一看那電視機的模樣,我就知道是地道的日本貨,因為我們船上為接待外賓的需要,前一陣子就在二等艙擺了兩臺這樣的電視機。我有點感嘆他們單位的待遇竟然好到如此程度,連這樣高檔的電視機也給他們這些單身漢配上了。他卻一臉得意地告訴我,說這電視機不是單位配的,是他自己花錢買的。

“你自己買的?你哪兒弄來這么多的錢?”此刻我還真的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相信嗎?還有那玩意兒,也是我自己花錢買的。”他沒有回答我的疑問,邊說邊用手指了指辦公桌后面的空檔處。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那兒竟然擺放著一輛嶄新的三洋牌摩托車。

“夠氣派吧?”他走過去,拍了拍摩托車黑色的真皮坐墊。

“確實氣派。”我發自內心地附和道。我沒有說假話,那個時候若能買上一輛國產的嘉陵摩托車四下里兜風,對于年輕人來講那可是一件再風光不過的事情。更何況眼下這輛進口的日本車呢。但旋即我拍了拍冉學國的肩膀,說:“你可不能亂來喲。”

“啥子亂來?”他沒有聽懂我話中的意思,扭過頭,兩眼不解地看著我。

“你那點工資能夠買得起這些高檔東西嗎?除非你貪污受賄,弄了一些違法的錢財。”我欠了欠身子,斜坐到辦公桌上,關切地看著他。我說這話是出于好心,我們這些農家子弟能夠跳出農門就是天大的幸事了,要十萬分地珍惜,不能做那些邪門歪道的事,更不能通過違法手段賺取那些不義之財。

不知是仍沒聽懂我的話,還是在有意捉弄我,他咧著嘴,似笑非笑地盯著我看,那神情仿佛我的臉上長出了個什么怪物,或者他壓根就不認識我。在我明顯感覺到不自在的時候,他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那樣歡暢、那樣放肆,并且不停地拍打著摩托車的坐墊,以至于那摩托車在他的拍打下仿佛突然有了生命,忍俊不禁地歡跳起來似的。

“你笑什么?”我對他莫名的笑聲感到惱怒。

“笑你過慮了。”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自己的笑聲,邊擦眼角滲出的眼淚,邊說,“放心吧,我的好同學。我冉學國再蠢再傻,也不會做那樣的糊涂事。”

“那你哪兒來的錢買這些東西?”我一臉不信。

“實話告訴你,是我爺爺給我的錢。”他在我的面前脆脆地打了個響指,一臉抑制不住的幸福和得意。

“你爺爺?”這下我確實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因為我只知道他們家像我們家一樣窮得丁當響,從沒有聽他說過有什么有錢的親戚,更沒有聽他說過有這么個有錢的爺爺。

“可不是,我爺爺,才從臺灣回來的。”

“真的嗎?”我努力從他的表情上印證他所說的話,但始終看不出一絲的虛假。隨即我在他的肩膀上使勁擂了一拳,“你小子太不地道,這樣的好消息怎不告訴我一聲呢?”

“顧不上了,確實顧不上了。下次你們船到時請你喝酒。”他連連解釋。

“不能改天,就今天。”我不依不饒。

“不行,我今天有個重要的約會,得馬上出去。”他看了看手腕上新買的手表,做著鬼臉,一口回絕了我的要求。

我正準備伸出手去揪他的領口時,門口突然傳來一位姑娘的聲音:“學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我扭頭一看,辦公室的門口不知什么時候站著一位年輕的姑娘。畢竟是唐突間見到,所以我不敢放肆地仔細打量,但是我敢對天發誓,除了電影里見到的那些漂亮姑娘,眼前這個姑娘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為漂亮的。至于具體漂亮到什么程度,我只能說因為那是一種朦朧的印象和感覺,所以沒辦法描述得具體或者生動。對了,在這里不妨說明白一點,在看過的所有的電影里,自有青春期的萌動以后,能夠始終刻在我腦子里的姑娘只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電影里那個女主角麗達。既可以說這個麗達是我的夢中情人,也可以說這個麗達是我判斷所有見到的姑娘是否漂亮的唯一標準。而眼前這個姑娘與那個麗達太像了,微微卷曲的短發,烏黑發亮的眼睛,長長的眼睫毛,筆直挺拔的鼻梁,小巧迷人的嘴唇,及至右唇下那顆充滿靈性的肉痣,簡直就是電影中那個麗達的真實翻版。當然,眼前這個姑娘在穿著上卻充滿了時代氣息,一身紫色的輕衫將其健康的身材籠罩在夢幻般的色彩之中,而那件淺白色的緊身牛仔褲卻將她活脫脫地展現在目瞪口呆的我的面前。

在我還沒有從驚詫中回過神來時,冉學國笑著推了我一把:“對不起了,老同學。”

不知什么時候冉學國已經將那輛摩托車推出了房間。那姑娘禮貌地對我笑了笑,抬手打了下招呼,右手輕扶冉學國的肩膀,左腿輕提,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似的,非常優雅地跨到摩托車的后座上,然后雙手輕輕扣在冉學國的腰間,下巴也若即若離地撂在冉學國的肩膀上。

冉學國口里對我喊了聲拜拜,腳下一踩油門,摩托車低吼一聲,風馳電掣地沖了出去……

沒曾想再次見到冉學國已是四年之后了。這四年就我而言發生了太多的變故,先是娶妻生子,找到了一個四處漂泊、四處碰壁后能夠悄然療傷的歸宿,也就是我常說的“根據地”。任何發展都必須先有個立足之地,只有站穩腳跟后,才能進一步四處發展。老話說,人生的奮斗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四個步驟,對于其中的“齊家”,我的簡單理解就是找個自己愛的并且也愛自己的老婆,生一個子女,建立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根據地”。然后,我從船上調到岸上,鬼使神差般地竟成為湖北省一個不大不小行政機關的工作人員。其實從船上調到岸上我也是萬般無奈。就我的最初理想而言,就是當一個果敢有力、威風凜凜的船長,但因視力太差,最終導致我的理想成了一個無法實現的肥皂泡。這一切變故使我在這四年中無法再去重慶,也就無法在這四年中再次見到冉學國。當然,通過各種渠道,我也知曉一點冉學國的行蹤和動態,比如聽說他在重慶南坪買了房子,已經從人人羨慕的原單位辭職,開了一家臺胞接待中心,等等。從這些片言只語里,我知道冉學國那位從臺灣突然回來的爺爺,徹底改變了他的生命歷程,讓他的人生軌跡沿著一條我們誰也料想不到的方式進行著。還有一件發生在冉學國身上的事情更是讓我不敢相信。那是那次在辦公室里見到他以后的第二年冬天,在武漢飛往廣州的飛機上,從《南方周末》上我竟然看到一條與冉學國有關的新聞。新聞的標題是“大陸男首娶臺灣女”,內容非常簡單,說重慶有一位名叫冉學國的年輕小伙子近日迎娶了一位臺灣姑娘,并強調這是1949年大陸與臺灣隔絕以來,首次大陸男子迎娶臺灣女子。至于冉學國是通過什么方式最終娶得臺灣女子,兩人從事什么職業,在哪兒成婚,新聞里均沒有介紹。雖然我從沒有通過其他渠道聽說過我的那位冉學國同學已經娶了一位臺灣姑娘,但我當時絕對敢肯定,《南方周末》上登載的那個冉學國就是我的那位冉學國同學。世事難料,人生難測呀,想當年那個窮得丁當響的班團支部書記,如今竟然癩蛤蟆變白馬王子了。坐在飛機上,我一直感慨不已。

四年后我因出差再次回到熟悉的重慶。心情煩躁地住在朝天門旁邊的白象賓館里,我最終通過各種辦法聯系到了冉學國。我之所以心情煩躁,是因為在之前的幾天里,我始終找不到冉學國的行蹤,若再一無所獲地待上一兩天,我就得返回武漢了。說實在話,這次來重慶,除了辦公事,我最想實現的一件事就是見到冉學國,畢竟這家伙這四年中巨大的變化與其說是讓我感到好奇,還不如說是讓我感到擔心。好奇的原因在于是什么因素促使向來穩重的冉學國突然辭去原來的工作,以及他又是憑什么開辦了那家臺胞接待中心。至于擔心,更多是出于同學之間的互相幫助和互相關心,在競爭日趨激烈的市場經濟下,他那種猶如破釜沉舟的行為能夠為他換得家庭和事業上的雙豐收嗎?

下午五點多鐘,冉學國開了一輛外形稀奇古怪的吉普車來賓館接我。如果仔細看車的銘牌,那就是一輛簡單的北京產“切諾基”,但是若看車體外那些圖案和文字,霎那間你還真不敢確定眼前這輛車就是“切諾基”。這輛車的底色應該是紅色,一幅巨大的呈金黃色的臺灣島的整體圖形非常夸張地從右邊車門呈斜勢翻過車頂篷一直延伸到車子的左后部,圖形的周邊點綴著大大小小的粉紅色心形圖案和隱約可見的和平鴿線條。車的右邊車體上用繁體字寫著“歡迎回家”四個深藍色大字,左邊車體上同樣用繁體字寫著“血濃于水”四個深藍色大字。而車尾則用草綠色畫著一幅展翅翱翔的和平鴿。就車上的圖案搭配而言,顯得有點雜亂無章和生搬硬套,但是就這些圖案想表達的內涵而言卻顯得異常鮮明、異常明了,那就是本車的車主竭誠為回大陸探親的臺胞提供各方面服務。毫無疑問,冉學國別出心裁地將他的車當作宣傳自己業務的流動道具了。而這主意也只有他冉學國想得出來。

四年未見,冉學國不僅瘦了許多,也黑了許多,但卻比以前顯得更加精神。他開車將我徑直帶到南坪鬧市區一個叫水車屋的咖啡館。咖啡館是一個簡單的五層樓建筑,通體漆成了鮮紅色,在臨街的那面墻上懸掛著一個巨大的水車,車輪隨著城市的喧鬧緩緩地旋轉著,輪葉帶起的水花在夕陽的照射下散發出五彩斑斕的光點。就我對冉學國的了解,這水車肯定是他的創意。

果不其然,在鋪著藍白相間方格子臺布的咖啡桌前坐定后,冉學國告訴我,不僅這水車是他的創意,而且這整幢咖啡館也是他投資修建的。對于我驚詫于他的巨大變化,冉學國的臉上卻顯得非常平靜,好像對于自己人生的巨大變化,既覺得偶然,又覺得必然。他淡淡地笑了笑,說:“這都是托了我爺爺的福。”

“你真的娶了一位臺灣老婆?”然而此刻我更想印證的是《南方周末》上的那篇報道。

“是的。等會兒你就可以見到我那位臺灣老婆了。”冉學國肯定地回答道。

“那你是怎樣娶到這位臺灣老婆的?”我確實有太多的事情想向冉學國問個明白。

冉學國猶豫了一下,最后說:“這個過程有點復雜。這樣吧,吃完晚飯后,我再細細地講給你聽。”

在咖啡廳里閑聊了十多分鐘,冉學國將我帶到他位于五樓的家里。屋子面積不是十分大,裝修得非常精致也非常有韻味,帶著少有的濃濃的古典氣息。

剛進屋,冉學國就扯著嗓子喊起來:“嘉怡,楊凡同學到了。”

隨著冉學國的喊聲,廚房門口現出一個身材高挑、勻稱的女人身影,她一頭略顯稀少的頭發用一根橡皮筋簡單地扎在腦后,身上系著一件帶有熊貓圖案的圍裙,粗一看還以為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只見她雙手自然下垂,優雅地朝我弓了弓身子,用那種我始終認為有點酸溜溜的臺灣普通話對我說:“楊同學好!”

“嫂子好!”我在機械地回答她的問好時,腦子里卻在想著她那似曾相識的弓腰動作。沒錯,在那些反映日本或者韓國生活題材的電影里,那些穿著和服或者韓服的日本女人或者韓國女人,問候人時都是這個動作。眼前這個嫂子,可以說是我見到的第一個臺灣女人,沒想到她的動作竟然與日本女人或者韓國女人完全一樣。都說日本女人和韓國女人是世界上最賢惠的女人,從剛才我所見到的動作來判斷,眼前這個嫂子肯定不會差。

下酒菜雖然不像重慶人請客那樣盡是大魚大肉,但仍十分豐盛,并且每道菜都像工藝品一樣做得異常精致,色香味俱全。有生魚片、溜溜肉、壽司、生煎牛排、大腸包小腸和沙拉什么的,稀奇古怪的名目很多,都用巴掌大的碟子盛著,不說吃,單就用眼看著,就讓人禁不住直吞口水。顯然,這些菜都是冉學國這位臺灣老婆的手藝。至于酒,是那個時期在大陸如雷貫耳的六十度金門高粱酒,也不知冉學國是通過什么辦法弄到的。

幾年不見原本就有點興奮,加之受高粱酒的強烈刺激,我與冉學國之間的談話就顯得海闊天空、無遮無攔了。當然,我們談得更多的是發生在河校時的那些讓人回味無窮的故事,比如猜拳喝酒、推劃子大冬天掉江里以及誰因失戀哭了好幾天等等。不是自我吹噓,表面上看我五大三粗,確實是個天馬行空、放蕩不羈的船員,但內心里我還是非常細膩的,這不,在胡吹亂侃的同時,我還時不時將我們那時的笑話解釋給一直不說話的冉學國的臺灣老婆聽。在解釋的過程中,我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冉學國的這位臺灣老婆。平心而論,就長相而言,冉學國的這位臺灣老婆只能算得一般。我始終認為判斷一個女人是否漂亮應該以自己的記憶作為標準,歷經多年都不會忘記的要么是特漂亮,要么是特一般,至于那些頭天見過一面,第二天就沒有一點兒印象的,那肯定是長相一般的了。比如四年前在冉學國的辦公室里見著的那位酷似《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電影中的麗達的冉學國的女朋友,那肯定是特漂亮了。而眼下坐在我正對面的冉學國的這位臺灣老婆,即使事隔十年、二十年,抑或三十年,她那略顯稀疏的頭發、細長的眉毛以及缺乏光澤的皮膚仍會鮮活地留在我的記憶里,但這記憶絕對與漂亮無關。在此我必須強調的是,我在這里所說的這些話并不含丁點兒夸張的成分,更不含有絲毫貶損的意味,一切都是根據我自己的審美標準客觀評判,并且更多只是基于外表。

就冉學國的條件怎找了這樣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婆喲。心底下我暗暗為冉學國叫屈,同時失落的情緒也多多少少影響了我當天的談興。所以,在喝完酒后,我找了各種理由和借口堅決要回酒店。冉學國好像意猶未盡,不停地用諸如不夠朋友、不講同學情誼之類的話刺激我,以求達到挽留我的目的,但我仍不為所動。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冉學國突然使勁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瞪著微微發紅的眼睛厲聲說道:“你給我聽好,楊凡。我今天請你喝酒只是借口,目的是求你幫我做一件事。知道不,不是請,是求!”

我不知道冉學國會有什么事情求到我的名下,但看他那充滿希望的眼神,我只得留了下來。

在樓下咖啡廳柔和的橘黃色燈光下,冉學國從一只表皮斑駁,已經分不清底色的小皮箱里依次掏出一大堆零碎的東西。有一雙手工做的黑色布鞋,一只油漆幾乎掉光并且中間部位留有核桃大小一個孔洞的水壺,一塊指甲大小的沾滿黃色銹斑的鐵片,五塊形態各異、銹跡斑斑的獎章,一大摞用細麻繩簡單扎著的信件……不用問,這些東西的年代肯定非常久遠了,因為它們不僅已經失去了其應有的本色,而且散發著淡淡的霉味。

冉學國表情凝重地告訴我,這些東西全部是他爺爺留給他的,老人家沒有告訴他將這些東西留給他的原因,只是說在將臺灣的僅有的丁點兒家產全部變賣以后,能夠帶回家的也就是這些破爛了。

“老人家在哪兒?”我問。

“在我的萬縣老家。年紀大了,再加之一身病痛,估計在世上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冉學國表情憂郁地說。

“落葉歸根也算一件好事。”我說。

“你說得沒錯,但是為了落葉歸根這一看似再簡單不過的事,老人家可是歷盡了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喲!并且為了實現回家這一看似簡單的目的,老人家在人生的長河中竟然走了整整五十年!”冉學國感嘆道,眼睛里竟然涌出了晶瑩剔透的淚水。

我不敢正視冉學國凝重的表情,在沉默了一刻后,問道:“那你剛才說求我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為了眼前這堆東西。”冉學國說,“我想將爺爺的故事講給你聽聽,看你能不能將老人家這一輩子的故事歸納一下。眼前這些零碎的東西,應該是我爺爺坎坷人生中關鍵節點的證物。”

“不就是這些東西嗎?”我有點奇怪,“你自己不能歸納嗎?”

“你知道我的寫作能力比你差遠了。”冉學國自謙地笑了笑。

“你的意思是?”我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睜大眼睛看著冉學國。

“沒錯,我的意思就是求你幫我將爺爺的故事寫成小說。”冉學國期待地看著我。

“你別開玩笑了。”我驚恐得一下站了起來,“你應該知道我那兩刷子的。”

“你可以試一下嘛。”冉學國直視著我,“我不強求你,趁在重慶的這幾天,我可以將我爺爺的人生經歷簡單講給你聽聽。如果能夠寫,就幫我寫出來。如果確實沒辦法寫,也不值得寫,那我也不勉強。”

冉學國竟然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我也就沒有再拒絕的理由。不怕大家見笑的話,寫寫小說,成為一個人人敬仰的作家,是我青年時的夢想。即使上船工作以及在現在這個機關工作,這個夢想始終沒有從我的腦子里消失過。這些年來,雖然在報紙以及地方刊物上發表過一些文章,但這些文章充其量只是雕蟲小技,與一個真正作家的要求和造詣相差太遠。

就這樣,我接受了冉學國這一有點強人所難的委托。但是在后來幾天聽了冉學國斷斷續續的講述以后,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說實在話,我原本就是一個不容易動感情的人,但是,從那雙針腳已經變得模糊的黑色布鞋上,從那一頁頁發黃變脆的信紙里,從那一個個工整規范的小楷字的行間,從那一陣陣散發著淡淡霉味的氣息中,我不僅看見了一位中國軍人浴血奮戰、九死一生的戰斗歷程,同時也看見了一顆飽蘸思鄉之情的心靈在顛沛流離中的屈辱和無奈,更看到中華民族在萬劫不復的磨難中的百折不撓和堅貞不屈。那種無可言狀的感覺,仿佛開了閘的洪水,縱使你有萬般的理由、萬般的能耐,也無法控制、無法約束。

在聽完冉學國的講述以后,我慎重地問他:“我現在有個問題,不知道這個故事是用第一人稱寫好,還是用第三人稱寫好?”

冉學國想了一下,說:“第一人稱好,親切,自然。”

我又問冉學國:“我不知道得寫多長時間。”

冉學國笑了笑:“不要緊,一年寫不完寫兩年,兩年寫不完寫三年,八年十年都不要緊,關鍵是要寫下來。老人家回家這條路走了一輩子,作為后人,我們必須永遠記住。”

就這樣,我幾乎有點不自量力地用自己笨拙的筆觸,將下面這個漫長的故事呈現在大家的面前。不為其他,只是為了大家能夠記住曾經有這么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國軍人,在五十年回家之路上的艱難跋涉!

品牌:華夏盛軒
上架時間:2020-04-30 11:36:42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華夏盛軒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岱山县| 巴楚县| 那曲县| 西安市| 桃园县| 潼南县| 绥德县| 丹凤县| 长子县| 苏尼特右旗| 孝昌县| 织金县| 奉节县| 长兴县| 忻州市| 手机| 禄劝| 凭祥市| 云霄县| 天长市| 湾仔区| 通山县| 夹江县| 丽水市| 府谷县| 长岭县| 财经| 岑溪市| 罗田县| 改则县| 桃源县| 四子王旗| 咸阳市| 香港 | 宝丰县| 江都市| 察哈| 永康市| 吉林市| 咸丰县| 壤塘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