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六年冬，大將軍章貞戰死沙場的消息，從北塞傳回上京，太史令翁信在史本上這樣記道：“含章可貞，少從皇事，有成，但無終。”

明堂上，向來冷靜自持的年輕天子，當著滿朝大臣的面，閱罷驛卒呈上來的信書，忽然就雷霆大怒掀翻了面前的御案。

天子自二十歲登基以來，勤政克己，除立后一事與朝臣有所僵持之外，其余言行謹遵皇室禮儀規范，從未有過如此失態之事。是以，大朝殿內，面對驟然震怒的天子，文武百官面面相覷，莫不驚訝那信書上，大將軍究竟寫了些什么。

但直至光秀四十八年秋，陛下駕崩于含章殿，有近侍小心翼翼地自其懷中取下緊緊抱著的早已陳舊的書筒，人們才得以窺見那信上的內容。

那不過是大將軍章貞寫給大行皇帝許多書信中的一封：

“吾君秦九，見信無恙。臣知，自去歲上京一別，再難執手。臣與君幸識于年少，亦曾言笑晏晏。然世上如人意者，不過一二。用畢生之所學，妥天下之蒼生，乃君與臣共愿。故今黃土蔽枯骨，或臣惟一能報君之事。經年一過，臣未曾有悔，愿君將來亦無憂無憾，龍體康健，百命長歲。若君暇時，或夢微臣，梅花樹下，贈祭秣陵春一壺，邀長風明月與臣共飲，足矣。臣貞拜別。”

這一年，太史令翁信也已年逾古稀。向新帝辭病前，他連夜趕去太常寺，修改了史書上光秀六年有關于大將軍章貞的記載：“驃騎大將軍章貞，永安侯章見義與夫人趙勇為之女，字小光，名取含章可貞之意，少從皇事，于黎民百姓，江山社稷，有成，有終。”

正嘉元年春，前太史令翁信，終老于金陵城滄浪坡上。彼時梅花凋零，微風清裊，將士們循著秣陵春的香氣，發現樹下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翁，酣然入夢，再也沒能醒來。

而關于光秀皇帝秦澈、驃騎大將軍章貞以及太史令翁信、羽林郎將王敬、廷尉裴檻、西川王謝昭，俠客阮游疆、徐茂等人的故事，隨著流光迭起，也已掩于歲月，止于故人。至于后來歷代書本中所靡傳的稗官野史，終不過是管中窺豹，時見一斑。

遙想當年，他們也曾是鮮衣怒馬少年郎，舊冬之日相逢于江南，練武之暇，小橋流水，美酒幾多，談天說地，棋局往還，任姹紫嫣紅吹上鬢梢，與高樓紅袖招手殷殷，憑湖上聽雨打濕衣衫，為同袍情誼怒闖府衙，憐流離百姓立志為民……

可憐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上所有少年郎都終將會長大。有人矢志不渝不忘少年心，也有人與世浮沉有負當年志。

后來，他們這群人陸續離開江南，有人步入廟堂，有人征戰沙場，有人浪跡江湖……他們一同經歷著感受著這個國家的跌宕起伏，或患難與共，或各自投林。

然當他們行過萬里路，閱盡千遍事，驀然回首，他們又無不在懷念。他們在各自的人生里，懷念著那年的練兵臺，那年的滄浪坡和那年的舊時人。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但梁朝文德二十二年的金陵城，最意氣風發的少年人一定當屬章貞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