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神滅世后的第九百年，阿久走過晏國外的荒原。

青灰色的天空上，枯日旁暈著一圈黯淡的冷光，地上的沙子是白色的，綿延不知幾千里廣，晏國黑色的城墻遙遙立著，臥在白沙原上，從東至西，不見盡頭。墻頭上有人影攢動，箭矢流火越過天際，塵煙滾滾，殺伐聲此起彼伏，綿綿連成一片，近一些便知那聲浪氣吞山河，可被風自遠方吹至跟前時，也只余隱約回響了。

阿久的草鞋毛了邊，覆面上有幾根茅草將斷不斷地連著鞋底，她抬起腳來晃了晃，歪著腦袋細看了一會兒，扭過頭去對著身后的少年抱怨：“誰說的這次包管牢靠？我這才穿了一百天，怎么就成這樣了？”

少年一身青灰色的長袍，罩著霧般的紗衣，用玄色的蛇皮緊束著腰，一張臉卻是蒼白近雪的。俊朗的五官似是玉雕出來，連目光都失卻神采，神色更是冷淡疏離，靜靜地立在白沙中，若是過往旅人一個眼花，真要當成是舊世哪個遺跡里的雕塑，冷不防被風暴自沙中吹出來了。

聽了抱怨，少年亦是沉默，甚至連目光都沒有向她這里落一落。阿久似是已經習慣了，干脆在沙丘上坐下來，雙手捧著腳板，扳到跟前左右的細看：“是不是草不好？我聽上輩的人說，舊世時草都是長在泥里的，如今四處都是沙子，是不是這沙草比不得泥地里長出來的結實？”

她正研究著，卻聽少年忽然開口：“城破了。”

阿久頓了頓，略略抬頭一瞥，便又垂頭看她的草鞋去了，輕描淡寫地說著：“再等一會會兒，才剛破，里面亂得很。”

少年卻語帶猶疑：“他是皇子，若是被亂軍……”

阿久道：“若是被俘了，那咱們就救他出來，缺胳膊少腿的總也養(yǎng)得活。若是死了……”她緊了緊眉，像是為難的樣子。但也只片刻便松了表情，滿不在意地笑了笑說：“那就再找個別的徒弟好了。”

少年平靜下來，又過一陣，他忽然道：“就算是舊世的草，你不分晝夜的穿個一百天，也會破的。”

阿久抬頭：“什么意思？”

少年面無表情：“我說這次我扎的鞋子，一百天了還沒掉底，真的很牢靠。”

晏都城破，斷壁殘垣，國都之中火光四起。破城的蜥谷敵軍早不復初時的甲胄齊整，兵碩馬壯，此時紛紛化作亂民暴匪，顧不得一身的血污未盡便急著趁亂哄搶，哀鴻遍野，滿目蒼夷。

阿久在晏國皇宮中找到太子朗逸的時候，他已然瞎了一目，一身的血污腥臭入鼻，四肢被生生折斷，形狀怪異地扭曲著，殘破的皮膚露在衣衫之外，束發(fā)玉冠斷作幾截，那一頭長發(fā)鋪作一地，卻遮擋不住他似要吃人的目光。

阿久在他身旁蹲下，“嘖嘖”地嘆了一番，同情道：“你也不容易，這斷肢、剜目之痛，換作尋常人，昏死過去個七八天都是有的，你卻還如此清醒，受苦了、受苦了……”

朗逸動了動，喉頭里發(fā)出幾聲黯啞晦澀的音節(jié)。

阿久道：“可憐，喉嚨也被火灼壞了，真真是棘手……”她對朗逸揚起個燦爛的假笑，“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同我大徒弟商量一下，你先躺著歇一會兒……”

她站起來，將少年拉到一旁的角落，悄聲道，“救他回來，我得費好些個事，成本有些高，回報卻是不明，現(xiàn)在看來萬分的不劃算，你說咱們是不是換個人？”

少年還她個鄙夷的眼色，作勢就要拂袖而去，她忙一把拽住：“莫沖動，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小心駛得萬年船，呃……那什么……百年修得同船渡嘛……”

少年冷“哼”了一聲，甩開她的手，三兩步上前將朗逸扶起，牽動傷口，朗逸卻眉也沒皺，他只余一顆獨眼，此時布滿紅絲，渾濁不堪，卻似有駭人的光從那里射出，定定地朝向里帳。

明黃錦帳之后，是晏國慧后的寢殿。阿久他們適才進來之時，正逢那一隊蜥谷士兵衣衫不整嬉笑著出來。擦身而過時，她分明聽到他們的嘴中說著齷齪不堪的玩笑，饒是她這般的心如古潭，亦不免泛起一絲惱怒，而身旁的少年則哪里按捺得住，短劍出手便揮斬了去。她想叫住他的，卻有意地緩了片刻，待那聲：“住手”出聲，士兵們的尸體也已然隨著話音一塊兒落地了。

她縱他行兇，也是縱了自己一回，本是千萬不該的，卻也難得痛快。

阿久望著少年懷中的太子，想著十八歲的他在一個月前還是豐神俊朗、瀟灑雍容、名滿天下，此時卻已形如鬼魅、更被折磨地不成人形，心中一嘆，終于收起了玩笑之態(tài)，端正了神色認真勸道：“別這樣，國破嘛，哪里都是一樣的。沒有誰亡國都能亡得開開心心的，‘亡國’‘亡國’，說的就是那個‘亡’字，百姓亡、社稷亡、江山亡，皇族又豈會兩樣？死了的莫再糾結，記在心里便好。重要的是你還活著。”

朗逸的獨眼遲緩地轉了轉，似是才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他極淡地望了她一眼，即使只剩下了一絲殘魂，阿久也能讀出他那顆混沌眼珠所流露出的鄙夷。

他此時若能開口，定會嘲笑她：“舊世時的陳詞濫調也想在此時拿來勸慰人？我活著那又怎樣，我還能怎樣，你想我活著，我卻已不想活了……”

他的睫毛低垂下來，帶著不甘和憤恨緩緩闔上眼去，眼角那一滴淚，混著血污劃過臉頰，摻進頰旁深可見骨的刀痕里，再不見蹤跡。

阿久搖了搖頭：“好吧。剎那，記下來，蜥谷三日破城，晏國風氏已亡，洛氏取而代之，正值鼎盛之時，欲建千秋萬代，永垂……咦，你不死啦？”

她望著命若游絲的朗逸忽然在少年的懷中劇烈地掙扎了起來，口中發(fā)著“唔唔呀呀”的聲音，到最后統(tǒng)統(tǒng)變作了嘶吼，如凜冬雪原里饑餓的野獸一般，絕望悲涼。

她伸手上前，按住他抽搐的身軀，撥開朗逸額前凌亂的長發(fā)，望著那張枯萎凄絕的面龐，正色說道：“我是言氏的言久，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朗逸猝然一驚，神采初時茫然如四散的星光，卻漸漸地在獨眼中凝聚起來，他闔上眼，便有淚流下來，落了滿面，他費力地倦起身子，在名為“剎那”的少年懷中痛哭流涕，如小獸一般。

他不是個愛哭的人，那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哭泣。